老屋与扁担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20
老屋

大二那一年的寒假,我回了家。曾经的老屋只剩下残垣、断壁、碎瓦。

前屋早已消失,变成了田地,此时,上面长满了蓊郁的冬小麦。镶满枯黄野草的堂屋地基上,一幢白色的平房如一位垂暮老者安详地躺卧在黄土地上,它的身上裂痕道道,铁质的窗棂锈迹斑斑,木质的大门表面起了一层皱巴巴的皮,曾经的对联还能依稀看清,两边的墙面上,两条用粉笔画的飞龙张牙舞爪,面对面,恰似“双龙戏珠”。我知道,这是我画的,我最喜欢画龙,我的属相也是龙。

我离开这个老屋已经两年了。两年前,我从这里走向陌生的城市读书。两年前,家人离开了老屋,住进了新规划的小区。

我拍了几张照片,抚摩着老屋的依然粗糙的墙面,伫立,思索,悄然离开。

大四那一年寒假,我回了家。从电话里得知,仅存的一个老屋也拆了。冬日的午后,我背着手,信步走向愈加荒芜的田野。再次来到老屋前,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小麦田。触景伤怀,我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惆怅。野风肆意地刮着,身体感觉到彻骨的寒冷,顿时,我仿佛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我传递温暖。

小时候,老屋是前后两排的草房子,前屋和堂屋,堂屋有三间,前屋有两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住在一块。爷爷喜欢栽树栽花,老屋四周,栽种了不少树。松树、芭蕉、槐树、栀子花,到了春夏之际,院子里,老屋前后弥漫着花香。

后来,爷爷奶奶搬了出去,父亲看着全村人都住进了红砖红瓦的房子,邻居家的瓦房高出了我们家草房子一大截,父亲看在眼里,天天在母亲面前唠叨,“不能落后,人活争口气,借钱也要盖房子!”果不其然,父亲真盖起了一栋房子,一栋方方正正的平房,白色的瓷砖贴在迎面的房檐上。看上去,煞是宏伟。我们住进了平房,全家人一住,就是十一年。

农村的夏天俗称“苦夏”。没有空调,电风扇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夏夜溽热难耐,父亲特地做了一个木梯子,一家人爬上了平房的顶,宽阔敞亮的房顶,泼上一桶新汲的井水,那是纳凉的好地方。那时的夜不那么明亮,天格外的黝黑。但我特别喜欢家乡的夏天,在老屋宽敞的房顶上,躺在自制的竹床上,数着满天星星,看流星瞬间划过天空的美丽,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青草和花香的味道,想想都叫人忍不住多吸几口,很畅快。

一年四季,我大部分闲暇的时间都会在平房的屋顶上度过。春天,站在老屋的背上摘槐花,掏鸟窝;夏天,躺在竹床上纳凉,数星星;秋天,一个人坐在屋顶看天上的流云,瞩望田野里忙碌的父亲母亲;冬天,眺望远处的天际,幻想自己就是那个自由自在的追风少年。老屋的脊背已经成了我的乐园,它更像是一位任劳任怨的老父亲,恰如我的父亲一样。

有时候,我更像是把它当作我的伙伴,我不允许村子里的伙伴在它的身上噼里啪啦地砸着黄泥。我不允许它的身上有一点瑕疵,我有点太过于爱护它了。

星移斗转,一转眼我长大了,我要离开我的故土,去远方,当年在老屋的脊背上看着天上的流云,我就一直在想,云为什么能飘向远方,而我哪一天才能走向远方呢?

离开老屋的我,也时常回家去触摸岁月、触摸老屋,一如几年前的寒假,探望那间给我快乐、给我幸福的老屋。站在曾经老屋的土地上,仿佛听见母亲的呼唤,呼唤调皮的我们回家吃饭;仿佛看到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仿佛爷爷栽的槐树又活了,上面鸟群啁啾;还有那个冬日的夜晚,北风把老屋的烟囱当哨子吹,我们躲在老屋的怀抱,躲在母亲的怀抱。

回首当年,我一直觉得,是那经风沐雨的老屋,给我们一家人呈现出相濡以沫的爱。

父母是家,老屋是指引回家的航标灯。可是,父母终将老去,老屋早已消失。我终将失去那个曾经的家。现在,我仿佛感到找不到自己的根脉,也挽不住逝去的岁月!我还是会常常在梦里回到童年;回到那座遮风挡雨的老屋;回到那个夏日的夜晚,月亮洒满清辉的小院。

扁担

在乡下,任何一家老屋的一隅都能见到扁担的身影。挑粪水、挑稻子、挑麦子……农民在土地上的所有付出与收获,都与扁担休戚相关。在当时的村庄,一根扁担挑起的是整个一家庭的重担,甚至整个村庄的历史。

中秋节,我回了家。院子里那根木质扁担,兀立在院子的角落。被岁月剥蚀得周身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滑,粗糙难看,更像是一张老人的脸。两端的钩环也锈迹斑斑。这条陪伴了家人大半生、一次次挑起艰难生活的扁担,就这样静静地直直地靠在红霞满天的斜影里,它守着那个位置,仿佛守住一小片天,孤独而萧索。

这根扁担是用柳木做的,选好尺寸,锯正、斧砍、刨光,一气呵成,一条中间稍宽两头较窄,通身上下呈扁圆形,如鱼肚一般闪着微黄色泽的扁担就成型了。

我对于这根扁担的记忆不多。

小时候,没有自来水,所有的吃水都要靠人力挑回家,距离虽不远,可想把两桶一百多斤的水安安稳稳挑回家,也是一个技术活。我看到父亲挑水时,从不歇息,步伐从容,扁担悠悠。地上甚至看不到洒下了的水。

那时候,家里生活十分艰难,我经常被当作“全劳力”使用。印象最深的是我与父亲抬担子。那根柳木做的扁担就派上了大用场。中秋节前后收割的稻子,初夏时节收割的小麦,待到在埕场上晒干以后,父亲就吆喝我和他一起抬。我个儿矮,走在前,父亲个儿高,在后。担子的绳子离父亲的肩膀很近。我从小就肯吃苦耐劳,疼了苦了也不多说,几次下来,嫩小的肩被粗糙的扁担压出一块血。这时父亲就会招呼母亲来抬,父亲经常对我说:“小孩子的肩嫩,压得太重,会长不高的。”

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读书放假时给家里帮忙,我个儿高,走在后,父亲个儿矮,在前。邻居看到了,打趣道:“哎呦,你儿子比你高了!”“是啊!一代强过一代嘛!”父亲说着,他脸上的皱纹拉直了,露出一个表情平板的笑容。

每次忙完活,我总是喜欢双臂展开,缠绕在冰凉光滑的扁担上,像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我优哉游哉地来回摇晃,甚至特意跑到迤逦的田间阡陌上,像是一个拿着平衡杆过钢丝的特技演员,小心翼翼地踩着小碎步,小跑着,心情别提多畅快!

早年,我的母亲是卖豆腐的,天微亮,就挑着豆腐走街串巷,吆喝着。母亲不善言语,也不太喜欢吆喝,偶尔会听到一两声:“卖豆腐喽!卖千张喽!”在那些起早贪黑挑着豆腐担子的日子里,母亲穿梭于酷暑严寒的每一个晨曦,用扁担默默地把汗水变成全家人的希望,挑走了艰辛,挑来了幸福和梦想。

母亲忙活完一天,还要忙活菜园子,我最害怕不上学的日子,因为母亲总是会让我和她一起担粪水。初冬时节,窗外朔风呼呼,农活基本忙完,是一年四季的一段闲适时光。我欲看一会小人书,母亲的声音随即传来:“冲呢?来和我抬粪水,粪池子满了,给小麦田浇浇。”我迟疑了一会,从院子的角落里操起扁担,悻悻地朝母亲走去。就这样,我在前,妈妈在后,一步一个趔趄地朝半里以外的麦田走去,粪水在桶里来回地摇晃,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周围尽是臭烘烘的气味。有时候,我急了,会故意走快,妈妈则在后面大声斥责:“急什么,洒了揍你!”一个下午的时光,我可以看很多小人书,我甚至可以和小伙伴出去疯玩。但是,一桶,两桶,三通……彻底浇灭了我的希望。我不再发怒,抱怨,一步一个脚印地和母亲抬着,走向麦田。太阳落了下去,天黑得很快。活终于干完了,我看到母亲的眼中有一汪笑意。随即母亲说道:“今晚,咱们擀面条吃!”我欢喜得手舞足蹈, 拿起扁担在麦田里戏耍了起来,险些打到了自己,我又一次双臂展开,缠绕着光滑的扁担,欢快地朝家奔去。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我对于扁担的记忆仅此而已。曾经朝夕相处的扁担被搁置在了一个冰冷的墙角,孤零零的。或许,再过几年,抑或十余年,它将会成为柴火,或将自生自灭,腐烂消失,彻底告别这个家,这个的村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村庄,扁担也渐渐地走向了落寞。不少人再也没有回来,在城里买了房子,过上了舒坦的日子。

最后,我的父亲母亲也选择了离开。

而那根陪伴了我们一家人几十年的扁担则被遗留在院子的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

六月,村庄又迎来收获季节。我难得空闲,回了一趟老家,碰见正挑着麦捆从田边迎面走来的一位老者,看上去已经六十出头。我停下脚步,给了他一根烟,和他攀谈了一会,得知他有一段时间去了城市做建筑工,但是依然割舍不下土地,城市的生活让他很不适应,来回辗转,又回到了家乡。他仍然坚信着,只要村庄还在,扁担还在,就一定能够挑出一片天地。

我望着他质朴的笑容,颔首微笑,挥手告别。望着老家一排排房子,屋门落锁。房前杂草丛生。偶尔一两声犬吠,一两声熟悉的公鸡打鸣声在村庄回荡。我没有再去看一眼那根扁担。也许,它早已腐烂,成了一堆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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