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初,我随船到达北欧挪威的摩城港,尽管摩城地处北极圈附近,但受沿海气候的影响,已经能够感受到初春的暖意了。船在锚地抛锚,站在船桥举目远望,可见海面上不时有浮冰排顺浪而下,冰排上时有海鸥和北极海豹随波逐流。第二天下午靠泊,可见码头阳面有些耐寒的树木也开始吐绿,而远处山顶仍然白雪皑皑,但是,北极圈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季马上就要结束了。
当天代理还没办好登陆证,我们只能下船在码头上转转,但这已经是港口当局出于对中国友好感情的特许了。我与四川籍水手周大洪是老钓迷,我们下地主要是看码头上有没有人钓鱼,码头上有没有钓鱼人丢下的鱼钩、鱼线等。由于摩城港在一个很长的峡湾尽头,我们就沿着峡湾北侧向西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防波堤上。防波堤下是破浪用的水泥墩,时值退潮,水泥墩下积着不少杂物,水手老周轻而易举就拾到一只很不错的足球。我受老周的感染也在水泥墩中跳上跳下,幻想也能拾到点什么。我就这样在前面跳过七八个水泥墩,突然发现水泥墩与海水的接缝处像有一只大老鼠,仔细一看又不太像,出于好奇,到跟前才认出,原来是一只海豹幼仔,大小只有一只脚那么大。老周说,你要当心,要是有大海豹在附近你就危险了。我站在高处望望,附近什么也没有,只有哗哗的海浪声,也许这是一只走失的小海豹。
把小海豹拿到船上,喂它奶粉,它只是闻闻,根本就没吃的意思。老周说:“看来它是活不成了。”船长进来,先看了看小海豹,又看了我和老周无可奈何的样子,就很有经验地说:“你们俩真是一对大傻冒,喂鱼啊!”我从冰箱取出留作钓鱼用饵的鱼肉,切成小碎块,你别说,小家伙真的张开嘴了,看来它是饿坏了。我们分析,它一定是与母海豹远游时走散了,要是那样,小家伙从小离开母爱,可就够惨的了。
小海豹吃饱了,抬起头东张西望的,也许它是在找妈妈,也许它在观察这是什么地方。把它放在桌子上,它还特地爬到桌子边上看看,那样子很逗人,很招人喜欢。我把浴盆洗干净,刚想放淡水,一想不对,海豹是在海里生活的,应该放海水,好在卫生间有海水龙头。把小家伙放到水里,它很快就游来游去,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如鱼得水”的真意。我怕它长时间受不了,就将一个小木凳放进水里,起初它并不领情,大概是不知道放小木凳的用意,还用小嘴拱一拱。我把它放在木凳上面,它只呆了一会儿,就又扑到水中,看来,它是回想它的大海。仅几天时间,随着小海豹食量的增加,小家伙也长胖了,每当有人走过来,小家伙都好奇的东张西望,并学会了要吃的,你要是将食物送过来,它会追着你找,那样子乖乖的。后来我观察,越是有人看它,它越是很快活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并且还会自己爬到小板凳上,然后“扑咚”跳进水里。随着小海豹一天天长大,我发现它的智商不低,就训练它跳跃、翻跟头等动作,它也乐得配合。只是从拾到它起,我用在钓鱼上的时间就延长了,有时别人下船了,我还独自一人垂钓。水手老周还嘲笑过我,说我是收养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我生怕远航时食物接不上,房间的冰箱里就储满了鱼,不受船员欢迎的鲅鱼也被我拾来收拾干净储藏起来,因为相对来说,鲅鱼骨和肉容易分开,而且小海豹也很爱吃。
十五天的靠泊卸货很快结束了,我也曾为放不放生小海豹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怪好玩的,漫漫旅途又能解闷,实在是舍不得。不放生吧,下个航次又不知能否再来此地,用手掂一掂,小家伙少说也有一公斤重了,我没有资料查出海豹出生时是多重,多长时间是成熟期。望着汹涌的大海,我担心,它这么小,失去母爱和海豹群,放归大海肯定也是九死一生。直到船远离了锚地,我才下定最后的决心将它留在船上。
船开航了,是南下过北海、过比斯开湾进入地中海,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岛装货回国。我一有时间就教它做些游戏,并给它起个很好听的名字“洋洋”。进入地中海,风平浪静时,我还抱它到甲板上遛遛,“洋洋”总是好奇的瞅着大海,听涛声,它还会在甲板上跟在我的脚后追着玩耍,但它一点也没有跃进大海的意思,倒好像是离不开我了。我与水手老周同时在甲板上出现,它也仅是友好地与老周玩几个动作,但并不跟他走,老周无可奈何地用四川话说:“没办法,小猫小狗,谁养的就跟谁。”
船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岛靠泊的第五天,一个当地工人模样的人将我堵在走廊上,他跟我连比划带耸肩,听了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他是要出50美元购买我的小海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说的。我说不卖,他还没完没了的要到房间参观一下。后来还是值班三副过来向他解释说,海豹早就放生了,才算完事。我到底也不明白,此人是真心买海豹还是有意调查什么,因为我不知道当地有没有关于海豹的动物保护法。从那时起,我紧闭门窗,生怕生人闯进房间,因为我意大利语一句都不会说。
随着小海豹体重增加,它的食量也大增,一天能吃3~4斤鱼,亏得我早有准备,将冰箱放不下的鱼寄放在厨房的冰库里。尽管这样,我还是算计着给它进食,生怕断顿。
回航时,船进入红海,温度升高,甲板游泳池放入海水,一天晚饭后,我异想天开,何不带“洋洋”到游泳池玩一会儿,看看它能否适应深水。因为船上面积有限,游泳池设计的也就仅有一间房子面积那么大,也只能供船员洗个海水澡用,根本起不到游泳的作用。船员用是小了点,小海豹用是不是水太深?谁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洋洋”刚一入水,它就一头钻进水底。游泳池水清如镜,大家看到它在水下四周东游游西看看,像是测量泳池大小似的,好半天才游出水面,看那样子,它是挺开心。水手小武先跃进水中,与小家伙捉迷藏,小家伙一入水,浑身像泥鳅鱼似的光滑,几次都从小武的臂弯中逃脱掉了。老周拿来一个橡胶排球,丢在水里,“洋洋”不知是何物,吓得直躲。老周下水做了几个从水下顶球的动作给“洋洋”看,小家伙领会得挺快,不一会儿就学会了。几个人下水,与“洋洋”玩传球,它也来者不拒,一副挺认真的样子。我见洋洋这么有悟性,就回房间拿来我们玩的呼拉圈,让“洋洋”钻,不知是它不懂还是不愿钻,几次都没成功。这样的动作,又不是我这个胖子能完成的。我灵机一动,想起动物园驯兽的一手高招,就拿来鱼肉,引逗“洋洋”钻圈,水手小武自告奋勇,从我举起的圈中钻了过去。谁知“洋洋”一看便学会了,我这才奖给它鱼肉吃。这小家伙贪玩,翻跟头、跳跃,还会向你身上喷水。我们玩累了,都坐在泳池边休息,“洋洋”却不干了,一会儿它逗逗这个,一会儿它又逗逗那个,一会儿把水喷在那个身上,一会儿又用鼻子去拱拱那个的脚,逗得我们大笑不止。
小家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它不喜欢钻圈,次数一多,它就不干了。一天晚饭后,船长也来了,他见我与“洋洋”都在泳池边上休息,其实是小家伙玩累了,船长不知道。船长过来举起呼拉圈,让“洋洋”去钻,小家伙瞅都不瞅一眼,船长上来摸“洋洋”,这时奇迹发生了,只见它高抬起头,从嘴吐出一个清晰的人语“NO”。大家愣了片刻,都惊讶地说,“洋洋”会说话了。它是从哪学的,连我这个主人都不知道。我摸着它的头教它说“你好!”,小家伙没怎么费劲伸长肉乎乎的小脑袋,发出“泥蒿”那尾音拉得很长很长。
从此,“洋洋”会说话的消息不胫而走,全船人都知道了。经过我多次教它,它能准确地用一两个字表达意思,如“饿”、“玩”、“不好”、“没事”等十多个中文单词。能用英语说“no”、“yes”,不过是发出一个“叶”字的音。最有意思的是见来人了,它也会说“小家伙!”且声音很高,逗得大伙前跌后仰。早晨起来见面能说英语的“morning”,发出的音是“摸你”。
“洋洋”在泳池里玩习惯了,就再也不愿回到房间了,因为它一天天长大,浴盆就显得太小了。我求船上的老木匠在泳池边上做一个能遮风挡雨防晒的木笼子,海豹自己玩累的时候就钻进木笼子里休息。船过印度洋因风浪较大,我不忍心“洋洋”在外面过夜,怕船左右摇晃,将它甩到海里,就将它抱到房间,它最顽皮的动作是像人一样仰在沙发上,两只前肢还会搭在扶手上,一幅赖洋洋的样子,很是逗人。
尽管我控制它的饮食,它的体重还像气吹似的疯长,从拾来一只脚那么大,还不到两个月,体重竟有10多公斤了,现在想到甲板上散步,得用上下船的行李车拉着它,它也乐得享受,像个乖孩子似的任你拉着玩,一点也不闹腾。
船又在外面转了几个港口,到国内已是七月中旬,“洋洋”的体重已增到25公斤了,肥肥胖胖的。它最近还学会要出门,只要在房间呆不住了,它就爬到门口敲门表示要出去玩玩,有时因工作关系,我也无时间看管它,就放它出去天马行空,但每次都没走失。要回来了,它就会在门外轻轻的敲门。最通人性的是,我的房间与电台是门挨着门,只要我在电台工作,或者说,它一听到滴滴答答的电报声,就不吵不闹老老实实在门口听声,不论时间多长,从来就没打扰过我。
船到青岛北海船厂修船,又有人慕名前来购买,开口就给500元人民币,这钱当时也不算少了,但是却被我拒绝了,我有我的想法,我要找机会将它放生,而且要放回它的故乡挪威的北极圈附近,那才是我的本意。
在船厂,妻子来船探亲,她劝我也休假,因为我在船上已经工作七个多月了,再跑出去,时间就超了,同船的水手老周、小武等一同上船的都等着接班的一到立马就走人了。我挺闹心,怕“洋洋”交给下一个接班的没了那份感情,最主要的是怕它被人给卖了,回不到它的故乡。妻子说:“你真犯傻,海那么大,你不会放到海里去,命大它就活着,你心里平衡了就行了吧。”我想想也是,找一个中午,趁别人睡觉时,我与妻下船,用行李车拉着“洋洋”来到船厂西边一个工人专用的小浴场,妻说:“你就带它下水,它要走就走它的,它要回来再说。”
正值退潮,岸边的水也就是齐腰深,“洋洋”见到久别的大海,几个猛子就远离我无影无踪了。我想放走它是真心实意的,但那一刻我就像就丢了魂似的,哪还有心情游泳,站在齐腰深的水中,连喊几声“洋洋”都没有反应。水手老周和小武去火车站拖运东西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安慰我说“洋洋”这么有灵性,要是真走了也会打个招呼,它肯定是贪玩,你别着急,再说了,它真的回归大海不也是你的本意吗,那样咱们一块休假,下航次说不定还能同船呢。劝归劝,我能像三岁小孩子那样破涕为笑吗?我妻子说:“别指望它回来了,咱们走吧。”我穿好衣服,高喊一声“洋洋,再见了!”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向船上走去。没走出几步,我回头时突然发现奇迹了,“洋洋”的小脑袋钻出水面,它见我们几个已经离开水边了,也就爬上来,甩甩头,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玩了?!”也不知是问我们不玩了,还是说它已经玩够了,我妻子像丢失孩子的母亲那样跑回去抱住了它。
这年的十月末,真是天随人意,我们船又一次来到挪威,在摩城外港斯托克沃格港锚地抛锚等待进港消息,我认为这是一次天赐的良机,再不能犹豫了,这是我捡拾它的海域,也是它出生的北极海域。一天晚饭后,我请水手长和几名水手帮忙,用一个上菜时用的大竹筐将它放入海里。“洋洋”不知水深浅,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半天没有露出头来。大家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甲板上只剩下几个钓迷们有一下无一下地手动着鱼线。天渐渐的暗下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幻想它露出头来向我求援,那样我会立即将它打捞上来。那一刻时间过得太漫长了,不比我休假等火车时的心情差到哪里去。我终于等到它露出头来了,但我看出它是挺开心的样子,一点也没求救的意思。他在船舷转了几圈,像是向我告别,然后就向苍茫的夜色游去,那一刻我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和一种达到目的复杂的情感困扰在心头。
上半夜我还偷偷地到甲板上向海里看了两次,确信“洋洋”真的走了,才失望而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下半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醒,打开床头灯,发现才凌晨5点钟。电话那头是值班驾助告诉我,说“洋洋”回来了。我穿着衬衣就向外跑,甲板上已聚了几个早起垂钓的船员,我向下一看,几十只大大小小的海豹在船舷旁游来游去。一只海豹将头抬起老高,生怕别人不认识它似的,我大叫一声“洋洋”,它竟高声回答:“你好!”将看热闹的几个人吓了一跳。这一大群海豹在船舷转了好长时间,我只是傻傻地看着,我知道“洋洋”的语言表达能力毕竟有限,我不知道该怎样与它交流好,是安慰它、祝它好运一路顺风还是希望它上来?直到它又说一句“你好”,我冒问一句:“你还上来吗?”只听“洋洋”清楚地说了两个英语单词:“no bye !”然后,这一大群海豹就一直向北游去了。与我相伴半年多,风雨同舟,是我看着长大的“洋洋”游在最后,它还回过两次头,招了招手,就追随它的同类,寻找自由空间去了,片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初升的霞光在海面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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