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郭敖小说《半面妆》原文

同上

半面妆

文/郭敖 原载于《南风》2008年07月刊

Chapter1

一九九八年的七月,我在上海。
上海潮湿的雨季并没有到来,依然显得特别的闷热,所有的人都开始感觉到,这样的季节会延续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所有的人都不希望。在拥挤的街道上依然看不到希望,所有的喧闹都开始变得沙哑,泊油路上有塑胶被暖化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人喘不过起来。每天深夜里我都习惯了数数:
“一、二、三、四、五……四十九、五十……一百一十九……九百三十七”
那些数字可以让我记起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只是一个符号,我记不起他们究竟长什么样子,然后彻夜都在听一首日本的童谣:你有数过多少个吗?多少个,多少个。数很多的数,他们可以带来明天,也可以带回昨天。

Chapter2

一个月以前我还在日本,我在寻找一个叫Kiki的女孩,我记不清了她的样子,只记得一株竖起的马尾和白色镶嵌着水晶的发卡,在京都我认识了一个女本女孩叫井上流郁,她属于那种乖巧的女孩,两只眼睛总是很认真的注视着一个事物发呆,很认真的盯着一个人的面孔聆听,很多的时候我以为不用再去寻找KiKi,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住在京都的一家旅馆里,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家旅店里的马桶,马桶里的水旋转成一个漩涡,发出呼呼的声音,就像一个哭诉的孩子。
我穿着穿着白色的汗衫拿着浴巾擦着潮湿的头发,站在镜子前用手撩动着头发,我在镜子里看到流郁,那天晚上她开始抽烟,用并不熟练的手势夹着一只烟走过来,依靠站在浴室的门口。
那天晚上流郁不想说话,后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两句。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寻找KIKI一样到处去找我吗?
我说:会
她说:会一直找下去吗?
我说:会
她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说:会一直找到死吗?
我犹豫了一下,我是一个很善于说谎的人,但是我没有骗她,我不敢去看她:我不知道
流郁似乎早已经知道我会这么说,她出奇的平静,只是低头,淡淡的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不是她。
流郁:你是骗子,从一开始你就骗了我,明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要开始。
那天晚上我离开了日本,其实每个人一生之中心里总会藏着一个人,也许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尽管如此,这个人始终都无法被谁所替代。而那个人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被提起,或者轻轻的一碰,就会隐隐作痛。我叫刘烨,做过律师、做过餐厅里的服务生、也做过白领、现在为几家报馆写东西。我一直都在变换不同的职业,我也问过自己在寻找什么,结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年,我离开了新加坡,辗转了几所陌生的城市,去了一趟日本,KIKI说非常喜欢日本的樱花,我以为她会在那里等我,结果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常常会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发呆,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公车上,坐在靠近最后一排的第二个位置上,每个礼拜六都会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在这个城市穿梭而过,看着一张张陌生而表情丰富的脸,猜想着他们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
汽车驶过长长的街道,拐进一个拥挤人群的街角,这条街道很狭窄,因为附近有大学城,每天在这一段时间这路公交车上的人就会特别的多,每个礼拜六我都会准时的看到一对情侣,在公车上吵架,突然有一天我只看见了那个女孩,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
每个人都习惯了在走路的时候靠着右边,太多的时候都忘记去看左边,去看那些穿流而过的人群,我一直在行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而我一直都忘记了去看左边,左边的人,左边的事,潮湿而变得模糊,在右边行走,在左边流失。

Chapter3

在这里我遇见了她,只是讪讪一笑,过了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无法忘记她,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小区,也不会遇到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个故事。她叫苏枕书。
黄埔路的新河小区有一点破旧,墙壁上长满了爬山虎,房子是旧时的筒子楼,铁质的楼梯栏杆有一层褐红色的铁锈,被人用手摸得光滑剔透,我每天傍晚的时候出门,这个时候的光线照进来有一点昏暗,楼梯里的灯书坏掉的,每次在上楼的时候都会听到隔壁的邻家女孩用扬州话喊楼梯下边:梁姨唉,快点啰是啊,三缺一,小苏在等你唉。女孩看见我,微微一笑,躲进门里。门没有关,在虚掩的门里看见搓麻将的三个女人。中间的女人穿着白色的旗袍,手里夹着一支烟。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到一阵低沉的脚步,我可以想象得到是一个衣着西装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皮鞋从木质的楼梯上踏过的情景,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听到他和楼下的梁姨问候。
梁姨的笑声依然那么的矫情,嗓子里像有一团永远都吐不出来的痰,笑道:林先生这么早回来啊,这次出门儿可不短了唉。
林峰:公司里事情多,一直抽不出空来。
梁姨:小姗在等你喽,家去唉。
我试图去看隔着门看到隔壁的林先生究竟长成什么样子,每次只看到林先生的背影,和怀里夹着一只黑色的皮包走进隔壁屋子。隔壁依然如初传出一阵欢笑,和搓麻将的声音。

流郁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我,她是我在东京认识的一个日本女孩,曾经我对她撒了一个谎,因为后来无法自圆其说,她始终都在那里等我,而我能做的只有离开。每次接到她的电话,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做的只有沉默,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打电话给我,从来都不需要我说太多的话。

长夜就像一部小说,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起,我在写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半面妆》,我拟定了很多的人物,把我生命里遇到的人都写进去,尽量写的香艳离奇,可以找到更多适合的杂志,换更多的钱来维持这样的生活,那天晚上我突然特别想念KIKI。因为KIKI是一个特别简单的女孩,简单的只剩下苍白的微笑。
我的桌子一直都很简单,一盏桔黄的台灯,和几片凌乱的稿纸,灯光是橘黄色,照在人的脸上不会太刺目,那天晚上隔壁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嬉笑,整个晚上都传出做爱的叫床声伴随着小床吱吱的摩擦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特别的乱,手指在键盘上乱敲,手指快速击打着键盘,隔壁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传出木床唧唧的声音,隔壁的女人的呻吟声和叫声,让我无法平静下来。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尽量不让自己听到那些声音,一个女孩曾经告诉我,当你寂寞的时候,你就去告诉你的影子,他永远都不会背叛你,除非你自己背叛了自己,我也习惯了用手指利用灯光,在墙壁上做出畸形怪状的东西,听着隔壁做爱的声音,我用日语喃喃的数着:“一、二、三、四、五……四十九、五十……九十九、一百……九百九十七……”。看着自己的影子,我突然感觉到不再寂寞。

Chapter4

她站在门口,穿一身白色的旗袍,在胸前有红色的梅花刺绣,林先生穿着深红色的睡衣洗漱。他们不说话,也没有微笑,两个人只是板着脸,而相互都习以为常。
我背着相机出门,她看见我微笑。
我说:林太太早。
苏枕书讪讪一笑,转头看了一眼林先生,对着我说:这么早出去啊,早听说隔壁要有人搬进来住,今天可算见到你了,改天有空来唠些家常。以后常来坐坐。
我转身下楼,在楼下听见男人的声音问:谁在说话。
苏枕书:隔壁新搬来的邻居,一个小伙子。
林先生:刚才叫了煤气公司,一会儿会有人送煤气上来。在枕头抽屉里放了一些零用钱。
苏枕书:我自己长了嘴巴,用煤气就打个电话,自然有人送来,用不着你操心。我讨厌方太太和梁姨他们,打牌的时候总是合起伙来挤兑我,一个小红,假装给我喂牌,私下里拖我后腿。倒不是我心疼输钱,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林先生:上礼拜妈病了,我给老人家寄了一些药材,妈脾气倔,怕她好强不吃药,有空你也回家看看妈。
苏枕书对着镜子擦了唇膏,用小指轻轻的抹去一些痕迹,轻描淡写:不要提我妈,她就是这样,如果当初她肯放开自己,给自己一条生路,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苏枕书凝视着镜子,镜子里的林先生拿起包,推门出去,“咣”的一声关门的声音。
我转身上楼回去拿相机的存储卡,和林先生擦肩而过,我不敢去看他,我对这种事情很敏感,如果我第一眼所看到的人没有太多的好感,多数也不会和他曾为朋友,我总觉得在我们之间似乎要发生什么,而一切都无法预计,我在楼梯里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
镜子里的苏枕书木讷的看着自己的脸,扔掉了手里的唇膏,烦躁的把化妆台上的化妆品扫落在地上。慢慢的屈下身子,抱着膝盖在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腿之间哭啼。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当我回到房间的时候,都会不经意的去看隔壁的房门,隔壁的房门总是虚掩的,就像一种无形的诱惑,通过一缕的缝隙,窥探到一丝局部。那些欢声笑语和戳麻将的声音从这个缝隙里传出来,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神秘。我再也无法安心的写下去,连续几个晚上皆是如此。在这个月的中旬来过几个搬家具的工人,她站在门口,每次见到她,都感觉到她无比的惊艳。她的衣服换得特别的勤快,每天都有新的款式,各种旗袍和时装,今天她穿一身紫色的衣裙,镇静的在门后指挥,她对着每个人都微笑,我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的声音很好听,特别像KIKI,然而我知道她不是。
她很认真的给搬家具的工人讲述家具该摆放在什么位置:把这套红色的沙发放在靠近后墙的位置,不要太靠近门口,小心,不要打破了花瓶。
我拿着打印的稿纸,从人群里拥过,问:林太太装修房间啊。要不要帮忙。
苏枕书笑道:刘先生没出去啊,添了点家具,这种活累,刘先生不用亲自动手,这些都给过他们钱的。
我笑着说:今天没什么事做,很早就回来了。
苏枕书下意思的整理了一下刘海,撩动了一下衣服,转了个身说:昨天阿峰从外边带回来的衣服,听说是德国货,我也足不出门,没有见识过,梁姨说颜色太艳丽,穿在一般人的身上会显得很俗气,刘先生看怎么样。
我说:林太太身材好,肤色白皙,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就是在小摊上淘来的杂货,穿在林太太身上,也能穿出惊艳的气质。
她没有说话,我看得出她很高兴,她推辞说:听房东太太说刘先生是写东西,要我说刘先生的嘴更厉害,一张嘴就讨人喜欢,又年少有为,一定有不少姑娘喜欢呢。
那天我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简单的聊了几句衣服,其实她之所以坚持换很多的衣服,因为怕被人忘记,她觉得只要每天都有不同的风格,就不会被这个世界所遗忘,转换风格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不同款式的衣服,亦是最直接的方法,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向往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愿望,初见惊艳,再见依然。

Chapter5

在中旬,我和她以及楼下的梁姨、方太太打过一次麻将,那天晚上的人群很早就散去了,她留我下来帮忙收拾桌子。在墙壁上看到她在日本东京拍摄的照片,那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在她的身后有烂漫的樱花飘落下来。
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她说:你也喜欢日本。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沉默了一会:有一个朋友在京都大学学设计,在校园里睡了两年,回国后在国家单位工作,日子过的还算丰富。
她收拾了桌子上的瓜子皮,不屑的笑道:我到日本学习权是为了林先生爱面子,家里边母亲一直靠着他养活,寄人篱下,好在还没有被人扫地出门,在日本的那些日子,至少现在我学会了等待,因为我不相信我的一生都会活在等待之中。
她脱了外套,在沙发下坐下,凝视着我,还是那种讪讪的微笑,让人无法抗拒,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的味道,有着樱花被阳光刺破的香味,她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
我不解的看着她,我可以想象到当时我的表情有多么的木讷。
她的手指修长,在我的腿上转动,画着不知名的图案,我的腿有点抽搐,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紧张,那种感觉很熟悉,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像猫一样,她轻声细语的说:今天我穿黑色的内裤,有蕾斯花纹的那种。
我的脸很烫,窘迫,眼睛游移,我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那一分钟我觉得很长,想留下来,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是逃了。我说:记得公司里在催稿,今天还有稿件要赶。
她说:你为什么感觉到不安,你一定在想蕾斯的花纹是什么样子的,它的背后隐诺着的秘密。
我站起身,慌张的躲出门去。只剩下虚掩的门,吱吱闪动。我没有说谎,也没有那么的清高,但是那天晚上我逃出了那个房间。

我感觉到那天的夜格外的长,似乎没有尽头,在床上辗转难眠,钟表转动,我的脑海里却闪烁着她修长而寂寞的手指,黑色有蕾斯花纹的内衣,和她惊艳的唇,在耳边轻轻的低声细语,一阵暖流涌上来,想起她寂寞的眼睛。让我无法睡去。
那天我起的特别早,凌晨5点钟起床收拾东西,因为怕遇到她会尴尬,天刚破晓,我拿了相机,背了包。推门出去,我尽量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我依稀感觉到对面有一个身影,依在门框上。苏枕书夹着烟,站在门口,静静的望着我。

我的嗓子沙哑,惊讶的张着嘴巴望着她,很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你整个晚上都没有睡。
她说:你也一样,你的眼睛很疲惫。
我说:你该休息一下了,最好睡上一觉。
她依然在笑,笑着说:每个人都有着太多的秘密,每个秘密都不想被人了解,它盛开在幽暗的角落里,独自芬芳,想守住秘密的人永远都会比想知道秘密的人痛。
我正在迈动的脚步突然停留了下来,只是定格了一瞬间,迅速的走下楼去,我不敢回头去看她,脚步踏在地板上,还是发出很仓促的“蹬蹬”声。

Chapter6

我确信那天我在外滩看见了林先生,我还清楚的记得苏枕书说过林先生去了云南,因为要运一批药材,两个月才能回来,更多的时候,我宁愿去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以说很多种谎言,但是我的眼睛不会。林先生抱着一个女大学生走过这条街,从女孩的笑容中看得出来她们是认识已久的情人。
到现在为止,我依然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把那天的事情告诉苏枕书,我不相信欺骗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伤害,我始终都没有提到这件事。后来我告诉自己,也许只是没有机会。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来,在经过走廊门口的时候,不敢去看隔壁,隔壁开着门,灯光昏暗,怕见到林太太尴尬,开门的手一直在抖。隔壁的光突然照在我的门上,我换了把钥匙,我知道是她,但是我不敢去看她,她先开口说话:今天这么晚回来。
我说:今天你没有打牌啊。
她说:我一直很讨厌吵闹,想一个人静静。
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KIKI,特别想喝酒,她拿了酒,坐在我的房间里,喝完了整瓶的威士忌。起床的时候发现我们赤裸着抱在一起。

Chapter7

一个月以后,林先生准时的回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苏枕书穿着黑色的睡衣,坐在林先生的腿上,拿着一片水果,塞到林先生的嘴里,林先生抱着苏枕书微笑。想说的话被嘴里的水果噎了回去。
苏枕书撒娇的说:你说两个礼拜后才会回来。
林先生:你不想我回来?
苏枕书:因为太想你了,当你离开的一瞬间我就开始想你,我的人生多数的时间都在等待,而你始终都一如往常的冷清。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又能做些什么。
林先生吞下了嘴里的水果,转移话题说:你可以去看一下妈妈,她虽然平时对你冷冰冰的,其实她比任何人都关心你。
苏枕书掩耳摇头:请不要再跟我说她,我不想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如果她关心我,就不会在我五岁的时候把我抛弃到寄养所,十年里,她从来都没有去看过我,每个小伙伴都盼望着自己的亲人来探望,而我一直没有,我一直在等,你永远都不会了解,一个人的记忆里只剩下铁栏杆,和所有人都散去的落寞,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天空都是灰色的,你不懂,因为你不是我。
林先生没有再吭声,我推门进来,从进来的第一感觉,我就知道错了,看到僵硬的一幕,呆愣了一下,转身想逃出去。
苏枕书:刘先生有事?
我说:我来借点醋。
苏枕书微笑:借什么不好,来借醋。
我埋头尴尬的笑。
苏枕书:醋在厨房的橱柜台上,白色的那瓶就是。
林先生收拾了包,转身走出门外。我拿着醋瓶,张望着她,手腕颤抖,洒落在橱柜上。拿着毛巾擦拭。只听苏枕书大喊:你走啊,再也不要回来。她抱着花瓶掷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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