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学章的散文集锦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16-05-24


一次,我站在大街上望着天空发呆。不一会,便围上来许多人,顺着我望的方向好奇地望去。围观者越来越多,里三圈外三圈。当我莫名其妙地从圈内挤出来时,还有不少凑热闹者正在朝圈内钻呢——其实圈内什么也没有。正欲嘲笑那些盲目钻圈者,猛然间有所悟:我自己何尚不是一位凑热闹的钻圈者呢?
茫茫宇宙,芸芸众生。官圈、商圈、艺圈……各种各样的圈儿,由人去钻,也由不得人去钻。我不由自主地钻进文艺的圈儿,又钻进书法的圈儿,更钻进碑学的圈儿——圈儿越来越小,知音越来越少,孤独感越来越重。探索,原来本就是孤独的么!人,总是渴求着自由自在,不愿意钻圈儿却都钻进了圈儿。就象我,不钻二王的圈儿,不钻某一大家的圈,甚至不愿钻任何圈,结果还是钻进了碑学的圈儿。钻进去就是十几年,目前尚难以突围。多少次,我试图着从碑学的圈内钻出去,几乎同时,脚又踏进另一个圈里——这世界真是个怪圈。
“横看成岭侧成峰”,视角不同境界也不同:站在圈内看圈外是低境界,站在圈内看圈内是中境界,站在圈外看圈内是高境界。故,人们努力追求的就是钻出那个圈,到圈外去观感圈内——那种感觉大概就是那一次大街上的境界:我站在圈的中央,许多人朝着我并非有意识设定的圈里钻。
我望着天空发呆……?
让吉祥咬您一口。
孤独像老鼠。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便跑出来咬我。咬我空旷的房子。咬我灯下的影子。咬我冷冷的被子。咬我的心。咬得我思绪不成思绪,成乱麻一团。咬得我杯中的茶没了茶味,壶中的酒直往肚里倒。我好不容易入睡,它又咬断我回家的路。只身在京,当同事们都回家以后,我便与这尊贵的老鼠相伴。我享受着它咬我的那种感觉。咬得我心里痒痒地疼。不久,我便把这老鼠深深地吃到肚子里了。?
我猛然警觉:古人为什么把老鼠放在十二生肖之首?还有牛、虎、兔、羊等与中国人命运紧密相连的精灵。我神游其间,与精灵们拥抱着,亲吻着,厮咬着。我的身心似乎也成为它们的一部分。于是,我便鬼使神差般地用心、用笔、用墨去咬它们——以牙还牙。这时,孤独已被热烈地厮咬所替代。我孤独地热烈着,享受着精灵们吉祥之光的照耀和爱抚。那感觉是冷冷的暖。?
哦!我也是爱咬的其中一位——属狗。爱咬,但本性忠诚。这里,我便忠诚地把这些我所感觉到的,吉祥的精灵奉献给您——所有我认识的与不认识的、相交的与神交的朋友。?
让吉祥咬您一口。??
给儿子起名严真卿
我儿严真、严卿今年高考,严真入中国政法大学,严卿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在儿子上学的答谢宴会上,一位要好的朋友写了一首打油诗很出彩:“严真严卿比爹强,双双考入大学堂,从此天高任鸟飞,羞死老猫严学章”(猫子是本人小时候的外号)。后来,我用一幅书法作品记录了陪儿子高考的一段艰难岁月,作品中写上一个大“考”字,再将朋友的这首诗和高考的种种感受题写在考字下面。
十八年前,一不小心妻子怀上了。产前检查被B超超成了双胞胎。将要作爸爸的我便琢磨着为孩子起个名字。那时我还在服役,书法上正在临习颜真卿《勤礼碑》。经过一翻论证,便将老大取名严真,老二取名严卿,“严”与“颜”又音同,兄弟俩合在一块便是“严真卿”,倒还满有味道。更重要的是,在儿子的名字里寄托着我的书法情愫。?
八四年寒冬腊月,“严真卿”呱呱与我见面了。这兄弟俩带给我短暂的兴奋,同时也带来了长久的烦恼和繁劳。一大堆具体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我和妻子双方的母亲都早逝,谁来帮助照看这两个“活宝”。我俩当时都刚刚参加工作,经济上捉襟见肘。我当时还在部队,这对嗷嗷待哺的“严真卿”怎么奈何得了。还有很多很多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们不知所措。妻子坐月子时,我休了一个月的探亲假。熬鸡汤、洗尿布、煮牛奶,慌得我脚后跟碰着后脑勺,累得我骨头散了架。从部队带回来的《勤礼碑》字帖被“严真卿”尿湿过多次,也被牛奶浸泡过,还被烤尿片的火烧过……?
有苗不愁长,转眼18年过去了,“严真卿”兄弟俩已长成一米八几的个头,当年临写颜真卿的我也在书法上寻寻觅觅磨练成当前的“螃蟹体”。近日读到儿子上大学后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心里总是难以平静,儿子的字写的实在不强。我虽然给他们取了一个大书家的姓名,却未能拿出精力辅导他们把字练好。严真卿兄弟俩从小学到高中的成绩单上的评语多半是“品学兼优”云云,最后的缺点是“字写的太差”。这对我真是莫大的讽刺。但转而一想,兄弟俩未迷上书法,或许正是他们的幸运,因为书法实在太难,迷上书法又实在太苦。?
抱璞不哭
1996年,我写过一篇创作谈,题为“抱璞不哭”,跋曰:“南漳高山嵩君寄来书画作品,有抱璞图一帧,读后感慨颇多。艺术当随时代,但艺术个性的生命力最忌取悦时人而趋媚俗。卞和得玉因时人不识而哭于荆山,我等为艺术大可不必看时人的眼色行事,故应抱璞不哭”。自那以后,我便很少向书法展赛投稿,坚持走自己的路,管他冬夏与春秋。?
卞和是我的老乡。和氏壁的故事即发生在我家乡山区的南漳县,因此,我很感慨卞和的遭遇。卞和得了宝贝,他若不献,也绝没有两刖其足的不幸啊。自己个性的艺术创作,是用自己的心血完成的,也是自己的心肝宝贝,何必要将她献给“评委”呢?或落选了,戓没能获奖,心里便有了苦恼,眼泪也只得往肚子里去。自寻烦恼!?
到北京后,面临的是艺术市场的冶洗。我那不入俗人眼的艺术,是市场所难以接纳的。每每苦恼的时候,重读“抱璞不哭”,心里便有了谱儿。?
个性的花开在心里。?
个性的花更为知己者开放。??
情人与情书
过年很累。?
连日来身与心都泡在酒肉里,已无遐“书事”了。终于俟到过年后的第一个双休日,我美美地睡了个懒觉,便下楼到对面的书店里遛达。书店很冷落,书店门前的鲜花店却很火爆,门前广告更是燎人:情人节快到了!眼前手持鲜花款款而行的新潮族,他(她)的心中都揣着自己的情人么??
对此,我只有嫉妒的份儿。那时候,国门闭着,家境困着,能找个女人做老婆就算知足了,压根不知情人是啥玩艺儿;这阵子,没当成“冒号”,没作成老板,更有老婆管着,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有那个胆也没那个款,故至今与情人无涉。?
何为情人?据“有情人”言,情人与老婆相比,情人远比老婆的份量重,一旦混上了情人,老婆便被情人完全替代了。倘若此可作为情人的注释,那么说老实话,我并非是没有情人的人。因从打有老婆以来,我确实有许多时候忘掉老婆的体验,那便是在书法的天地里迷不知返,乐不思妻。?
记得小时候便迷上了书法。母亲早亡,家境困苦。我在家中是老大,下有弟妹三人,最小者八岁,全家望着母鸡的屁眼儿生出油盐钱和学杂费,哪有文房四宝供我?我便从野外古墓里挖得一块大汉砖,打磨光滑,用铁钉于面上划上米字格,以笔蘸水在砖上书写,那时候那块汉砖便是我的情人了,而那砖上干湿交替的水印子,便是我为情人写的情书吧。?
高中毕业后,家境贫困供不起我入学深造,我便选择了当兵。临走那天在镇上集合,接兵的首长见我的背包个头比别人都大,令我打开检查,当众露了馅——背包里全是我的“情人”与“情书”:字帖、笔墨之类,只可惜我那最初的情人——汉砖,实在包不下,背不动,便留在家里至今不知去向。军人的生活既紧张又呆板,统一早操,统一熄灯,只有午休时一点自己的时间,我将自己床上垫被卷起,在床板上练字,八年的军营生活,我几乎未睡过一次午觉。午间我迷恋于情人与情书,如痴如醉,因纸墨弄脏了床被而扣了卫生分,没少挨过班长的训斥。八六年由部队转业到襄樊文联,我最珍贵的行囊便是那用了八年的心血写下的三大木箱“情书”了。?
到文联工作这十几年,书坛在展览会效应的刺激下,形式至上甚嚣尘上,我自然也难以逃脱时代的场境,为冲击国展而煞费苦心,几番角逐下来我便发现,为参加展览而写下的那些作品,除了迎合上面的眼色,便成为无病呻吟的无情之书了。倒是那些根本不入时人眼的东西,如有感自己住房窄狭而写下的《先亮斋铭》,有感自己不会跳舞而写下的《墨舞》,有感自己与“冒号”无缘而写下的《逢头》,有感自己作品落选而写下的《抱璞不哭》等等,才称得上原本意义上的情书,那是我心中流淌的炽烈情感啊!“情书”是写给“情人”的,“情书”是用“情”写的。望着展览的行情去创作,多象热衷于情人节里送花的时髦者,花无百日红,自古红颜多薄命。书法是“晚来善”、“老更成”。书法是有情之书啊。生活里我不曾有情人,书法里我既有情人,更有滚滚而来源源不断的情书。今生,自己恐怕难以忘却书法这个情人的,看来,我这情书还要继续写下去。
?
抓住创作的“牛鼻子”
我半百了,2008年。
50年的人生,因为热爱艺术,官没当成,钱没捞到,苦苦乐乐,朝朝暮暮,死死活活,寻寻觅觅,全用在跟笔墨纸较劲上。倒是有一股子倔犟的牛脾气,任一股牛劲走天涯,管他春秋冬夏。
牛是天生的野性,不怕天不怕地,见啥牴啥,所以西班牙的斗牛英雄们才玩得血腥刺激。不知哪位天才,发现了牛身上的软肋,将牛鼻子穿上一根绳子,把野牛驯化成了家畜,为人类耕田拉车,于是牛又成了勤劳朴实无怨无悔一生奉献听人使唤的榜样。
是谁发明穿牛鼻子这一招?真是一招制胜,太伟大了,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艺术充满着野性思维,就像野牛。创作的过程也就是驯化野牛的过程。
我画生肖画,要超前创作,一般是提前一年。为迎接牛年,在鼠年里我画了一年的牛。前三个月,完成了《牛年贺岁生肖十三张》,全是三尺对开的小幅,这与我过去的创作套路区别不大,驾轻就熟。我总是渴望着画些大幅的生肖作品,早在2006年就费了好大的牛劲,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画,均以失败告终,心里很不服气。从2008年4月开始,我心中又燃起了画大画的激情。画画停停,停停画画,常常熬到深夜两三点,早上五六点又起床接着画,直到筋疲力尽。三个月又过去了,连一幅大画也没画成。当时我的思想像野牛一般,左冲右突,焦躁不安如七月流火。创作室里是横七竖八的毛笔和堆积如山的废纸……
接下来半个月没动笔,一走进创作室就烦。
那天晚上,我喝了过量的酒,心里不自觉地又升腾起创作欲望。铺开一张六尺整宣,顺手操起一把大排刷,横竖几下,一头奔牛跃然纸上,这令我十分激动。顺着这种感觉,又连着刷了几张,从一头到几头,从几头到充满画面的牛阵,皆成气局——我终于找到了驯化野牛的“牛鼻子”。这样画了一大批以牛为主题的大画,凡是有朋友来,我便拿出来让他们提意见,不断改进深化。
“儿时放牛为吃饭,今朝画牛为那般?情到深处牛养人,养在砚田与心田。”我六岁开始放牛,挣工分养家糊口,2008年我与牛较了一年的劲儿,终于找到了“牛鼻子”——气势(小画主趣味,大画主气势),抓住了“牛缰绳”——刷笔(小画以毛笔写出趣味,大画以毛笔与排笔结合刷出气势),啃下了“牛骨头”——做大(克服了画大画的瓶颈)。朋友说这是我生肖画创作的一个拐点。我像牛一样又耕作了一年,我不仅仅希望这是一个拐点,更希望我创作“牛市”的到来。严学章“真牛”,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加油。我在一幅《奔牛图》上,题着自作的《半百诀》:
一百一半是半百,半百人生半百诀。
半生辛苦半生福,左半得之右半舍。
半是糊涂半明白,半当孙子半当爷。
人生喜忧总参半,世间美学半残缺。
半百人生半蹉跎,余下半百天晓得。
半生已被螃蟹误,半天横行半天歇。
野老虎
写下这题目,心里便有些许惶惑。老虎从来都是野生的,难道还有家老虎不成。看官打住,眼下是家老虎俱多,公园里有,人为圈定的自然保护区里有,就是野生的少之又少。专家说老虎已濒临绝迹。准确地说,是野老虎濒临绝迹,至于人工养的家老虎,会越来越多的。什么基因的人工受精的,科学发展呀。人啊人,比老虎聪明多了,连帮老虎生崽的事也会干。
老虎的本性是野的,凶猛的。在大自然物竞天择的擂台上,老虎打遍天下无敌手,赢得百兽之王。在动物界,没有敢与老虎正面交锋的。于是乎狐狸急中生智,狐假虎威一番,才逃脱虎口。老虎赶不上狐狸狡猾,狐狸却赶不上人狡猾。人天生怕老虎,总是想着法子算计老虎,像李逵武松直接与老虎较真,是不得已而为之。人对付老虎不外两招:一是大肆砍伐山林,使老虎没处藏身。一是藏身于暗处以枪箭偷袭,杀死老虎贪取暴利。不多时日,老虎便败下阵来,直至濒临绝迹。于是,人又大发慈悲,想法设法地繁殖老虎,饲养老虎。殊不知,越养越失去虎的本性,越养越不是虎,笼中大王不如猫啊!于是,人又生着法子对虎进行野化训练,但鲜能奏效。生就吃惯了嗟来之食,放归山林也免不了饿死冻死的。山中不闻虎食虎,世间常见人吃人。老虎的天灾,源自人祸。
野老虎是虎,家老虎还是虎吗?
在艺术的观念和机制里,如同当下的老虎一族,有家的和野的区分。家的被供养着,似乎幸运;野的昏天黑地地四处觅食,左冲右突,充满艰辛与苦寒。但艺术史是英雄不问来路,认的是创新与个性。一般来说,家养的是温驯的舒适的,少有建树;野生的放浪形骸,天性自现,往往能搞出些新名堂。凡高、毕加索是野生的,徐渭、齐白石是野生的,连王羲之的书法,当时也被视为“野鹜”,直到唐朝的皇帝佬,才把王羲之圈养起来。西方的印象派、野兽派都是野生的,中国的扬州八怪当时更是野狐禅,但他们都在艺术上彪炳千秋。相反,正统的院体的,虽然在当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后来全都暗淡无光。吴冠中怒斥艺术体制,陈丹青愤然离职,他们都是野老虎。赵本山之流,把喜剧小品和东北的二人转,弄得神州大地团团转,他们也是野老虎一族。艺术,充满着冒险与野性;真正的艺术家,都是野老虎;真正的艺术是散养,而非圈养。
本人不才,曾在地方文联圈养多年,嗟来之食着实优越。或许是慕高士之野逸,或许是缘本性之野游,突然地也敢挂冠离职,浪迹天涯。我的文论书画之类,也都不规不矩非正非统。有好心人指指点点,有好事者说三道四,我也曾犹豫过彷徨过,最终是自性战胜他性,野性战胜奴性。且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螃蟹自谓,以中华蟹派自居,以“横行不霸道”占山为王,又挂起“三不堂”匾牌:“不拜师”而转益多师,保持思想之自由;“不入伙”而五湖四海,保持组织之自由;“不应展”而直抒胸臆,保持创作之自由。如此这般也算野到家了。我这野味蟹馆——横阵馆,并非门庭若市,也非冷冷清清。在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的节律里,想自己的问题,做自己的艺术,交自己的朋友,过着“有犬吠,无鸡声(城里只养狗不养鸡),真朋友,相往来”的现代小农经济生活。谈不上自在,全在自适。
老鼠爬秤砣——自秤自。半斤八两,我自个心里明白。我不是家老虎,也没有本事当野老虎,艺术上的野老虎是大天才们才具有的体量。我画生肖画,也画了许许多多的老虎,感慨道:“你在画老虎,我也画老虎;你画的老虎在笼中,我画的老虎在心头;我画的老虎像我,你画的老虎像虎。”我常常把老虎整成猫样,现实生活告诉我:“在金钱的游戏里,老虎会变成温驯的猫;老鼠也会变成可怕的老虎。”
野猫可怜,野老虎可畏;家猫可贵,家老虎可悲。这是艺术的卦象,是宿命,更是佛,是禅。
画里泡脚知冷暖
吃饭,喝茶,写写画画,瞌睡了就洗脚睡觉。其间接几个无关紧要的电话。斜躺床头看几段没精打彩的电视。应了小沈阳的话: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
在身体的构件里,脚是特别要紧的支撑点。思考问题的脑袋,吃喝的消化系统,出气的呼吸系统,大众面前堂堂仪表之装束,行千里路之腿,读万卷书之眼,等等,皆由脚支撑。因而,在我的创作里,关于脚的有不少篇什。虽多不雅,煞是够味——臭脚丫味。
本人生来臭汗脚,常为穿鞋苦恼。儿时夏日赤脚于田间,冬日又无棉鞋,故未感汗脚厉害。当兵岁月棉袜胶鞋度夏,苦极恼极。那一日携友同往曹州,因怕脚汗,着西装而蹲凉鞋,此滑稽穿着为同伴一路取笑。又一年暮秋,与友人游敦煌。人言大西北早寒,随裹棉鞋远征。哪知气候异常,边关秋尽常温和,苦了我往返万里脚汗不止。后忆起当兵时性懒,怕洗被子,正盖三日反盖三日,即戏撰“懒兵盖被无反正,汗脚穿鞋有温凉”一联,发在《书法报》上,算臭脚丫的首次示众。
零三年春,余决意抛职闯京城,前程未卜,心里有些许惶惑,些许悲壮。人生转折时,有的剃头,有的蓄须。我呢?削成光头吧,又不想当和尚;蓄成长发吧,又讨厌清人的辫子。于是便打起了脚的主意:从此只穿布鞋。旅京近6年,布鞋一双又一双,全国各地,世界多国,脚蹬布鞋的路渐趋自在。布鞋便宜,十来元一双,不怕金融危机;布鞋柔和,是鞋就我而非我就鞋;布鞋吸汗,去了不少汗脚的苦恼;布鞋草根,无论硬地软地高地平地,皆可以卑拥尊,大人物见之不与其争,大场面面前不显其眼,大人物者大场面者犯不着与小小布鞋者过招;布鞋自我,穿布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穿皮鞋吧。六年了,我这脚也跟着布鞋享了很多的福。后来写了篇《穿布鞋的》散文,表达脚对布鞋的感恩。
冥冥中,我和我的艺术与螃蟹挂钩已有十好几年了。螃蟹除了横行,便是脚多。一只螃蟹八只脚,两把钳子一个硬壳壳。因为横行总有冒犯,因为脚多总感繁琐。多则惑,少则得。十多年里我所致力的,便是用减法和除法,在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艺术追求上,使螃蟹的脚少些,再少些。2008年创作“舍弃八九,留取一二”联,跋曰:“观蟹貌,知其八爪两螯多手多脚碍事;明蟹理,感其一味横行惹是非;悟蟹道,舍去多爪留其三:理论、书法、水墨生肖各撑其一。减之又减,仅留其一用艺:横行不霸道是也。”时有人责我:横行怎么会不霸道呢?我自笑答:大象无形。思想上为真理而横行,而非以脚于地上横行,即可不霸道了。
2008年画了一年的牛,在中央党校办一画展。中有一牛牛气十足,再配一跋文竟牛气冲天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布鞋的不怕穿牛皮鞋的;光头的不怕戴帽的,戴草帽的不怕戴乌纱帽的。”从脚说到头,有些鲁莽和冲撞。如此高等学府,观者多为穿皮鞋戴乌纱之人,却蛮有雅量,也不与我等穿布鞋者计较。竟有人与我一番投机,成了莫逆,很有趣。是啊,穿皮鞋的多点穿布鞋的感觉,戴乌纱的能体察戴草帽的艰辛,老百姓不易,乌纱者也不易,换位思考,和谐啊!风气真是变了,虽有脚之污浊,世道却总体地阳光。
脚太重要了。人类文明史,叫历史足迹;人追求一生,总希望史上留下点脚印。先哲言,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路,是靠脚走出来的。难怪,近三十年里,洗脚屋如雨后春笋般,遍布大街小巷。然而,洗去脚臭,洗去征尘,未必洗去了心灵的垢迹。眼下,画家的画价不断攀升,那画家和画也未必能史上有迹。洗脚的价码也贵贱不等,再昂贵的洗脚也未必能保全阁下走干净的路。有感于此,我近期创作了一副画与脚的联句:“问价每平尺多少?浴足一个钟几何?”又以打油诗题跋:“儿时洗脚河塘边,如今泡脚还花钱。当年画画凭兴趣,今朝画画混茶饭。画画论价平方尺,泡脚付费计钟点。人称泡脚过足瘾,我言画画图心欢。画画须行万里路,画里泡脚知冷暖。自知草根脚丫臭,纸上气味不入眼。泡脚洗脚更洗心,心清自在足迹远。脚踏实地横着走,何惧高山与险滩。”我晓得,这联句分明俗不可耐,唯愿脚知道,这是以万分的真诚和虔诚,向脚和脚印行奠基礼!
又到洗脚睡觉时分,老婆打来一盆洗脚水,水的温度总是烫烫的,此时的脚,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候。
板桥之“瘦”
郑板桥画的竹子特瘦。“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郑板桥为什么要把竹子画的那样瘦?我在板桥纪念馆里看到了郑板桥的画像,一个清瘦的小老头,那瘦硬的劲儿,就像他画的竹。竹瘦人亦瘦。
儒家讲温柔敦厚,虽不曾以肥头大耳为美,但敦厚的样式,决不是瘦的体形。道家的仙风道骨,或许与瘦有些瓜葛。道家对中国文艺影响至深。板桥的竹子里有道,瘦道。但板桥也不曾是个道人,也不曾出家剃度道袍加身。他一生都在用艺术换饭吃,为稻粮谋,饱一顿饥一顿。板桥的瘦竹里多有世俗味,是世俗之道,是入世的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这便是板桥的竹子为什么能得到大众喜欢的缘故。板桥的竹子虽瘦,但贴近生活,亲近下里巴人,一枝一叶总关情。
中国的瘦文化源远流长。从楚王好细腰到燕瘦能飞,再到时下女子们拼命挤进美容院瘦身,再看T型模特的排骨身段,大腕节目主持人的瘦豆芽姿质,全在追求人之瘦美。那瘦样儿都不比郑板桥的瘦竹逊色。然而,时人之瘦,仅瘦在形体,板桥与竹子之瘦,却瘦在精神。
扬州的瘦西湖,着实很美,美就美在一个瘦上。那碧带曲环欲展还收的韵致,令人想到草书线条。瘦西湖的瘦不仅在于水流的细缓,更在于水流的曲幽。而板桥瘦竹之线墨,是细而直的。细而挺直,直而劲节,劲节而具韧性,板桥言“秋风江上作渔竿。”渔竿必是弹性好的竹子。那“孤舟蓑笠翁”的柳宗元老,在“独钓寒江雪”时,大概用的便是类似板桥君的瘦竹子了。
我造访扬州,游了瘦西湖,谒了扬州八怪纪念馆。对当年扬州八怪一族与扬州盐商之关系,颇为费解。官也好商也罢,一般皆大腹便便呈富贵之象,是尚肥的。尚肥者大多趋牡丹之类若鹜。象郑板桥瘦硬之墨竹,谁个喜欢?但奇怪的是,求板桥画竹的人很多,弄得郑先生应接不暇,硬是定润格明码示价,一来为糊口,二来为挡驾。或许是高官富豪们,在酒足饭饱富得流油之余,也希望来点瘦的雅的。看来,瘦既是审美的一种方式,也是富贵生活的另一种方式。当时极乐之地扬州的美女子,或许还是瘦的美妙,若胖不溜秋的,官商也未必喜欢。是啊,郑板桥竹之瘦,绰绰约约而风情万种,婉若扬州美女般,令人生怜。据说,当时的小姐一族,是很文化的,如同现在的日韩,被称为艺妓。不同当下之中国,不少美女选择三陪,至于有否文化,没有人去计较的。客官休得无礼,小女子卖艺不卖身,那是古韵;客官请自重,小姐是赔身不赔艺,这是当下的境况。风骚当随时代吗。
在郑板桥之前,在郑板桥之后,画竹者多如牛毛,再没有瘦过郑先生的,真乃一枝秃笔写瘦竹,一竿瘦竹劲天下。前面讲过,尚瘦是中国文化的基本范式,与本土文化道教有渊源关系。中国历代的文化人,大多是瘦肉型的。屈原、杜甫、鲁迅、竹林七贤皆是。瘦劲是文化人的专利,官商者最好莫为。像北宋的徽宗不好好当皇帝,偏要写什么瘦金体,竟把江山给写丢了。唐朝尚肥,成就中华民族鼎盛之象,但肥美的杨贵妃,也差点断送了李家江山。尚瘦是文化的道理,不是政治的道理。郑板桥写得一枝瘦竹,是郑氏的道理,别人不可学,也学不到。
蟹兔赛跑
龟兔赛跑的故事家喻户晓,蟹兔赛跑的事却闻所未闻。别急,听老蟹细细道来。
这些年里,朋友们见我已隐去名号,直呼“严老蟹”。蟹书、蟹画、蟹文章,一身的蟹气。看来,我这辈子已脱不了与蟹的干系。
把蟹与龟放在一块考量,古往今来鲜有人为。因为要创作生肖兔,因为那龟兔比赛的老话,我便有机缘把龟与蟹拉扯到一起。一番比较,便认定龟与蟹是近亲:两者都水陆两栖,都行动慢笨,都性情坚定。所不同的是,龟之四足,直着爬行;蟹之八爪,横着移动。龟胜兔不在自身跑得快,在目标坚定,笨龟先行。于是有了“龟兔赛跑”的古训,警示后人。若蟹兔赛跑,结果又将如何?
把活泼可爱的兔子留在宣纸上,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同蟹与兔子赛跑,笨慢的蟹要跑过兔子,实在也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上帝出下了这个题目,十二生肖,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画兔这一关。不可能也要硬着头皮,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才是艺术创造。没有现成的解题方案,古今中外没有一位画家因画兔而成名。抓住艺术的兔子真难,似乎兔子真的跑到月宫里了,还装出不食人间烟火的鬼脸,阴晴圆缺,依稀仿佛,生着法子捉弄人。这一年,我始终奔跑在与兔子比赛的路上,有时候兔子在前面我在后面,有时候我在前面兔子在后面,有时候我与兔子成为一体,有时候我与兔子又天各一方。偶尔灵光一现,兔子跃然纸上,便孩子般得意忘形,更多的是与意象中的兔子擦肩而过。笨慢的蟹啊,你能追上灵光一现处那只美丽的兔子吗?横行的蟹啊,你能抓得住蹦蹦跳跳行迹不定的那只艺术的兔子吗?很多次,我无奈地问:乌龟,你真的赢得了那场赛跑吗?
艺术创作的状态就是一种病,叫走火入魔。心中激荡着一种幻觉,死活也得去捕风捉影。像飞蛾看到亮光,便义无反顾地扑上去,要么死,要么重生。我终于弄了几十幅生肖兔,弄得精疲力竭。在这场蟹与兔赛跑的较量里,我是胜了?还是败了?还是胜败相当?我说不清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画自己的画,与兔子一块玩吧!” 今年画了兔,明年还要画龙,这龙就更说不清楚了,十二生肖中,就龙是虚构的。爱上书画,是一种前世的因缘此生的债,这债是还不清的。吴冠中说:我负丹青。弘一说:悲欣交集。梵高、毕加索、八大山人等等,全都矗立在追赶的路上。
道理是直的,路永远是弯的。谁也不知道兔子会在何时何处打瞌睡,唯有不停地赶路,兴许横行的蟹与兔子正好撞个满怀,那便是上苍的最大恩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