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
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
（ 一九三零年三月二日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讲）
鲁迅
为什么“左翼”作家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
有许多事情，有人在先已经讲得很详细了，我不必再说。我以为在现在，
“左翼”作家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为什么呢？
第一，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容易办得到；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关在屋子里，最容易高谈彻底主义，然而也最容易“右倾”。西洋的叫做“salon的社会主义者”，便是指这而言。Salon是客厅的意思，坐在客厅里面谈谈社会主义，高雅的很，漂亮的很，然而并不想到实行的。这种社会主义者，毫不足道，并且在现在，不带点广义的社会主义的思想的作家或艺术家，就是说工农大众应该做奴隶，应该被虐杀，被剥削的这样的作家，是差不多没有了，除非
墨索里尼，但墨索里尼并没有写过文艺作品。（当然，这样的作家，也还不能说完全没有，例如中国的
新月派诸文学家，以及所说的墨索里尼所宠爱的郑南遮便是。）
第二，倘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况，也容易变成“右翼”。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绝不是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想象的那般浪漫；革命当然是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所以对革命抱着浪漫蒂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触，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听说俄国的诗人叶遂宁当初也非常欢迎
十月革命，当时他叫道“万岁，天上和地上的革命!”又说“我是一个布尔塞维克了！”然而一到革命后，实际上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一回事，终于失望，颓废。叶遂宁后来是自杀了的，听说这失望是他自杀的原因之一。又如毕力涅克和艾伦堡，也都是例子。在我们
辛亥革命是也有同样的例，那时有许多文人，例如属于“
南社”的人们，开初大抵是很革命的，但他们抱着一种幻想，以为只要将满洲人赶出去，便一切恢复“汉官威仪”，人民都穿大袖的衣服，峨冠博带，大步的在街上走。谁知赶走
满清皇帝以后，民国成立，情况却完全不同，所以他们便失望，后来有些人甚至成为新的运动的反对者。但是，我们如果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况，也容易和他们一样的。
还有，以为诗人或文学家高于一切人，他底工作比一切工作都高贵，也是不正确的观念。举例说，从前
海涅以为诗人最高贵，而上帝最公平，诗人在死后，便到上帝哪里去，围着上帝坐着，上帝请他吃糖果。在现在，上帝请吃糖果的事，是当然无人相信了，但以为诗人或文学家，现在为劳动大众革命，将来革命成功，劳动阶级一定从丰报酬，特别优待，请他做特等车，吃特等饭，或者劳动者捧着牛油面包来献他，说：“我们的诗人，请用吧！”这也是不正确的；因为实际上决不会有这种事，恐怕那时比现在还要苦，不但没有牛油面包，连黑面包都没有也说不定，
俄国革命后一二年的情形便是例子。如果不明白这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事实上，劳动者大众，只要不是
梁实秋所谓“有出息”者，也决不会特别看重知识阶级者的，如我所译的“溃灭”中的美缔克（知识阶级出身），反而常被矿工等所嘲笑。不待说，知识阶级有知识阶级的事要做，不应特别看轻，然而劳动阶级决无特别例外的优待诗人或文学家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