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个秘密,埋在身体里。
每年中秋,就会发芽。
“外国的月亮,确实比中国的圆!”
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对比了小时候在番石榴树上看到的月亮,大时候在鹤地水库大坝看到的月亮,上大学第一个学期在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前草坪上看到的月亮,以及曾经抱着女儿深夜驱车去西郊纪王镇红卫村老同学家看到的月亮,确确实实必须承认,都不如我在德国科隆远郊朗恩博贺村看到的圆。
不仅更圆,更大,更轻盈,也更干净。
就那么盈盈可触,轻如气球,恐怕一碰就会飘起来。
2001年的中秋节,我是独自一人在德国科隆远郊的朗恩博贺村度过的。与硕大肥美的外国之月相伴,这时候,真没想到月饼,也没想到嫦娥。更没想到大羿、吴刚、蟾蜍、西王母和猪悟能。很奇怪,文化不同,冲动不同,想象和记忆也不同。西方的月亮,并没有这些人物,他们的文化中,月亮跟我们很不相同。或许,只有那棵永远也砍伐不断的“宇宙能量之树”,给中西方的想象,带来一点点共性。
我只想到刚刚回国的太太和女儿,知道她们立即就会从非常悠闲的度假中,恢复到疯狂的忙碌。而我一个人在宽阔的德国乡村,在那由四幢楼屋构成的“伯尔小屋”的别墅里,未免显得太悠闲了。我很不好意思,赶紧进屋,在二楼中间的书房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一篇《月亮有一种撕扯你的力量》——名字从卡尔维诺的小说《宇宙奇趣》里拈来的。文章写我们一家三口,在她们回国的前一天晚上越过山岗,去克鲁伊曹镇购物往返的所见所感。那天晚上,有点惆怅。我们下午翻过山岗,去克鲁伊曹镇的超市购物,女儿顺便吃一个冰淇淋。
买好东西,背着几瓶酒,再越过山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但是,天还没有黑,山上原本长了满满的麦子,也已经收割完毕了,只剩下麦田,宽阔地延伸。她们刚来时,麦子还是绿色中带着一点点泛黄呢,一个多月过去,竟然已经成熟并被收割了。而且,收割时,我们不在这里,而是去卢森堡、比利时、荷兰各地闲逛。
去的时候,麦子低垂,回来时,麦田空阔,打包过的麦秸轮,非常有画面感地堆在田间,很适合抒情。
但我也没有怎么抒情,只是三个人静静地走过山岗。
夜色低垂,天河闪烁,四下寂静。
女儿轻轻地惊呼:“爸爸,那是银河吗?”
“然也。”我点点头。
大城市的孩子,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看过银河,女儿有点点激动。我的星空知识稀薄,所知不多,看着语文书喜欢说的“满天的繁星”,我有一种熊瞎子掰苞米的兴奋感,简直看了这堆看那堆,完全忙不过来。也弄不清楚哪颗是哪颗,只是简单地发现,大概北斗七星是对的,就在天上写挂着,一看就明白——因为太形象了。
不过,世上之美事,莫过于一家三口静静地走过山岗。这个时候,如果有开瓶器就好了。简直美中不足,不然,我们就可以打开啤酒,边喝边走。
在科隆远郊,这些起伏连绵的低矮山岗,因为人文的原因,草场、麦地和森林有机融合,乡间农舍皆为漂亮别墅,实在是移步换景,美不胜收。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走过这里,都觉得如梦如幻。那时,一想到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就惆怅魂牵。
我有一个很喜欢用的头像图片,是我们白天走过麦田,太太用松下摄像机拍的。背景蓝天白云,近旁麦田澄净,根本不需要单反不需要什么巧心思构图不需要修片,就这么抓拍一下,我就在那里了。
在那年的中秋节即将到来之时,我太太和女儿要先回国了。太太大学要开学,女儿刚升初中要报到,而我访问项目要到十月底才结束。因此,她们先回国,我一个人继续待在伯尔小屋。就这样,我竟然一个人,在那僻静的德国乡村,独自享受这轮丰满无比的圆月。
此月太圆太大太丰满,从中国古典诗词里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抒情。
中国古典诗词,太抒情,太哲学,太人生,太感悟,太喟叹了。
月,46亿年,或近或远,见和不见,自古以来就在那里。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哎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确实,想得太多了。
到底是“谁建造了月球?”西方文化,对于月亮似乎没我们那么多的感慨,我最爱看的是他们对月球进行的科学探秘,包括美国NASA的探月计划,“月球背面有什么”,月球为何如此精确精巧地悬挂在地球上空?为何太阳的直径是月球的四百倍,而月球和地球的距离,正好是太阳和地球距离的四百分之一?为何构成如此精巧的一个距离,而导致在地球上抬头望天空,会有太阳和月亮差不多远近,大小相同的错觉?地球的23度5的倾角,是地球四季分明和各种生命被孕育的最主要条件之一,这个了不起的神秘倾角,是不是靠月球的作用才能稳定的?这些,很多都是基于科学上的思考,而不是人文上的思考。
天上之巨物中,对地球生命起着决定性作用的,第一是太阳,第二是月球,舍此二君,皆不能成。
月球还有太多秘密,不为人知。例如,为何月球总是单面朝向地球?月球背面有什么秘密?月球是高智慧外星人的秘密基地吗?我很喜欢阿瑟·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里的那个想象:银河中心的高智慧文明,在月球背面树立了一块黑色的碑,这块碑由特殊物质构造,无比光滑,无比密缝,无法钻探,无法得知秘密。但是,一旦人类掌握了宇宙飞行的能力,来到月球背面触碰了这块碑,有一个特殊的信号,就会被激发,传到木星的一个卫星上,让太古时期来地球“播种文明”的外星高智慧生命,得知了地球生命进化的程度。
这个想象,庞大而有趣,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美国航天局探月计划中有一次失败,NASA科学家据说遥控火箭坠入月球,故意撞击月球表面,发现了月球是空心的秘密。这个,也是令人悠然的说法。
但无论如何,我在德国看到的月球太大了,已近大到不近人情的地步,让我觉得很惭愧。
后来一直不好意思说,担心自己说了不够客观,担心被人别有用心地歪曲。结果,就形成了一个心结,成了一个秘密,在身体里不断生长。
这个秘密,我一直不敢说出来,怕遭到爱国人士的不屑。
毕竟,月亮再圆再大也不是我家的,我不妨豁达一点,留着自己享受好了。为说出这个真相而遭到围剿,似乎得不偿失。且让他们争论去,我还是暗暗地赏月,公开地吃我的月饼好了。但月更大更圆这件事情,为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又不能说是不真实的。确实,月亮在外国又大又圆,简直到了伸手可及,一触即破之近。那时我用的是诺基亚E71手机,320万像素,非常之时尚了,却显然是拍不出月之大之圆。
我有些兴奋,有些心痒痒,有些不知所措,转来转去的,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问题在于,这月亮升起之时,正式远在万里之外的太太和女儿沉睡之际,我还不能即时在线与她们分享。我在伯尔小屋的别墅里,先是绕着三棵百年樱桃树转,接着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想,然后在开阔处看月。
月圆月大,月深沉又轻飘,透明神秘,就在别墅的屋角上挂着。
为了招待我们一家三口,小屋机构的负责人Sigrun女士专门腾出了主别墅,还去宜家买了两个新床垫,两床新床单,两个新枕头,以及其他相应的新用品,满满地装了一车,从科隆运过来。这些,都是用伯尔小屋的钱买的。Sigrun这么体贴,让我非常感动。然后,Sigrun又开车带我去杜塞尔多夫机场,一起接太太和女儿,来回奔忙了一天,实在亏欠她太多。Sigrun这个名字发音非常难读,我至今也发不准,只是耳朵里大概能分辨出其中独特的音节,S是浊音,GR连发,听起来有些类似上海话的“结棍”。不过,“结棍”那样说是不太尊重了,因此,我从来不这么说。Sigrun很认真地教过我如何发音,最后“放弃治疗”了。
sigrun大概四十多岁,是匈牙利裔,长得身高腿长,眼深鼻高,有德国人做事的那种高效,而且诚挚。她是我在德国最熟悉的朋友之一,现在还常常想起她。可惜,她也不懂“千里共婵娟”这样的古诗词,不然,倒是可以“明月千里寄相思”,发一下我的感慨了。
但是我是一个忘情的人,感动归感动,过后,也就过了。常想着要怎么回报她一下,但是,中国和德国相隔万里,也无以回报。
这么多年来,我常常筹划着,中秋深夜,和太太开车到太湖深处去看月亮。假设那时,圆月高悬,天冷气清,阒无人迹,鸡犬不闻,有一种浓烈的孤寂笼罩,如同蝉蜕,就这样站在太湖边,眺望宇宙的无垠。那时,我要以恰如其分的播音腔,朗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用吴侬软语吟诵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或者,干脆不出声,就丰丰满满地享受这孤独好了。
太好了,孤独!太妙了,寂寞!
然而,计划总是胎死腹中,几次都是快要出去了,就恹恹欲睡,犯困难耐,于是作罢。
在我年少文青时代,几个死党超级喜欢制造孤独,觉得,一个人没有孤独,简直无法存活下去,尤其是,没有孤独,简直是没有什么可能写作。因此,无论如何,都要制造孤独。几个死党在一起,几瓶啤酒在一起,几把吉他在一起,就这样,开始了装腔作势的孤独。
辛弃疾名词里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后来工作,各种负担和忙碌,人生之做作,之幽情,之故意制造孤独,就越来越淡漠了。
我心中孕育着一颗很圆的月,无论如何,都无法发芽。
但是,每年到了中秋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失败。在上海,好多年中秋,都没有好好看过月亮了。有时候灰霾太大,有时候下雨,有时候阴天,总之,很少有一天能是秋高气爽,对月喝酒的。
女儿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确确实实冲动过,吃好收拾好心里蠢蠢欲动,于是和太太一对眼色,立即开车出行。去哪里呢?上海之大,竟然无处可去。
开着开着,就去了北翟纪王镇,就去了红卫村,到老同学的农家别墅。
他打开门,很惊讶,说:“真是僧敲月下门啊。”
我们都哈哈,没想到什么问题。
那天也是阴天,在他家的二楼阳台上喝茶聊天,渐渐地,云开月破,竟然天净了。
大家都十分怡然,觉得恰到好处,而女儿,已经在椅子上,甜甜地睡着了。
32017年10月4日 星期三
温馨提示:答案为网友推荐,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