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很多人都看过节目《见字如面》,前两年,节目组发起的全民征信活动中,有一封信极其火爆,超过上万人推荐,它就是林觉民的《与妻书》。
林觉民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可能在我们心中的烈士,必然是一个顶天立地、舍生取义的男子汉、大英雄。
可我们默读这封信的时候,会发现英雄也有绕指柔肠,他除了是一个革命者,更是一位深爱妻子的丈夫,他的满腔爱意、万般柔情,让所有人动容。
《与妻书》其实是一封绝笔书,是一封遗书,也是林觉民在牺牲之前写给妻子一封情书,它被称为“20世纪最美的情书”。
那么这到底是怎样一封情书,能让100年以来的、每个读到这封信的人都满含热泪,能让参与节目的10000多人极力推荐呢?
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林觉民出生于福州三坊七巷。
他被过继给叔父为子,其嗣父饱学多才,以诗文闻名于时;嗣母生性善良仁爱,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林觉民幼时生活幸福,且十分聪颖,读书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嗣父亲自教导他读书写字。
那时候的清朝已经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不了几年了,我们作为后来人,自然明白,此时考取功名根本没用,只是这还是当时读书人最正统的出路。
少年林觉民没有上帝视角无法透视未来,但他却有着在民族发展道路上的通透眼光。
或许彼时他还不知道清政府会如何发展,但他却清清楚楚地明白,照着科举那条旧路走,无论个人还是整个国家,都是没有前途的,所以果断放弃了仕途之路。
他参加科举时,在考场上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字,便潇潇洒洒地交卷离开了。
| 林觉民
1902年,林觉民15岁,考入全闽大学堂(今福州一中),开始接受民主革命思想,也是在这个时候,林觉民开始推崇自由平等学说,逐步探索起了民族发展的新道路。
1905年,林觉民18岁,其父亲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螺江陈氏十九世孙女——陈意映。
陈意映的父亲是光绪乙丑举人,属书香门第之家。她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幼时便喜爱诗书,好吟咏,还写过《红楼梦》人物诗一卷,可见是个难得的才女,彼时她才14岁。
林觉民和陈意映的结合,其实仍然属于旧社会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套,不过结果却十分美好,属言情小说里典型的“先婚后爱”。
18岁的林觉民已经成为了一个“面貌如玉”的小伙子了。
这可不是后人的推崇,这是要了林觉民性命的张鸣歧亲自形容的他,“面貌如玉、心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称得上奇男子。”
|《辛亥革命》胡歌饰林觉民
少年英俊潇洒,少女美好多才,二人此前虽从未见过面,但想来第一次见面,便是中意对方的。
婚后的少年夫妻,过得也十分美好,二人越是相处就越是被对方身上的美好品质吸引。
林觉民饱读诗书,但不迂腐,身上有着推进西方先进民主思想的志向;
而陈意映诗才突出,也十分乐意接受新事物,她被丈夫口中的新思想所吸引,成为丈夫的第一个学生,也是他的积极拥护者。
婚后的两年,是二人耳鬓厮磨、恩爱相伴的最幸福的两年。
他们还亲自选了一座小楼作为新婚居室,取了一个非常浪漫的名字——“双栖楼”,有夫妻二人双宿双飞之意。
林觉民《与妻书》节选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
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
双栖楼下遍植蕉梅,到了冬天,梅花疏影,明月幽静,夫妻二人共坐小楼里,窃窃私语,谈心事说爱意,真真是世间最寻常也最美好之事了。
林觉民有多爱妻子呢?这种寻常情境,在他笔下美的无法言说,每次读来都觉,世间爱情,不过如此吧。
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
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婚后,林觉民就开始筹备自己一直以来最想要做的事,即开民智。
如何开民智呢?教育先行。
林觉民与几个进步同学找了房子,自办私学。
之后又在家中办女学,动员妻子、堂妹等亲友10余人入学。
他亲授国文课程,抨击封建礼教,并介绍欧美先进国家的社会制度和男女平等情况。
他与妻子恰是少年时节,是恋人,亦是挚友。
林觉民想在自己的努力下,为国家、为民族发展尽一份力,而陈意映也十分支持他,二人过得不算富裕,却十分满足。
|《辛亥革命》梅婷饰陈意映
两年后,国家更是动乱,林父担心儿子卷入战争中,便想要送他去日本留学。
而林觉民也觉得日本先进的理念值得学习,便欣然答应留学。
只是去日留学,就不得不与爱妻分离。
那一日,陈意映又在他这里学到了新知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十分高兴。
他看着妻子的笑脸,心里却突然悲戚,国家动乱,所有人过得都是有今朝没明天的日子,此次一别,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他抱住她说,“如果要面临死亡,我宁愿你先死。”
陈意映听完后,直接懵了,挣扎出他的怀抱,“什么意思啊?怎么还咒我先死呢?”
他又抱住了她,“你看你这么瘦弱,我若先死了,留下你一人独自面对悲痛,你怎么能受得了?我宁愿你先死,让我来承担悲痛!“
陈意映眼中带泪,她绝不赞同他说的,却也不再反驳了。
他心疼她至此,可世事难料,终究还是他先走了。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
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
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林觉民去了日本后,先后学习日语、哲学,还兼习英、德两国语言,过得充实而忙碌。
他一直致力于学习西方的新进思想,探索中国发展的新道路,1908年,林觉民留日的第二年,便接触到了与他志向一致的同盟会,并迅速成为了福建分会的骨干成员。
他留日期间,每逢假日必然回乡探望父母妻子,从无例外。
1911年,同盟会在香港成立统筹部,策划广州起义,林觉民回国,在广州和香港之间频繁往来,护送革命志士进广州。
4月23日,黄兴赴广州主持起义,却出了内奸,清政府增兵广州加紧搜捕,黄兴不得不决定临时起义,定于4月27日,由原来的十路改为四路。
时间紧迫,革命志士人员不足、兵器不足,这基本上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4月24日夜,林觉民匆忙回到了家中,诀别父母和妻子。
陈意映彼时怀有身孕,看到丈夫回来又惊又喜。
父亲却十分疑惑,“并非假日,吾儿怎么回来了?”
林觉民假说是学校放了樱花假,想家了,便回来看看。
父亲半信半疑,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想起几年前,他就背着家里为了革命行事,他并不曾把他的志向告诉陈意映,怕她为他担忧。
可陈意映聪明通透,或许早已猜到了,可她从来不问什么,只默默支持着他。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
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
这几年间,只有一次,他匆忙离家,未来得及跟她说一声,留下她独自担惊受怕。
后来他回家后,她哭着对他说,“希望今后要远走,一定把这事告诉我,我愿随着你远行。”
他轻轻抱着她说,“好。”
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
吾亦既许汝矣。
他答应了她的,不再瞒她任何事情,可他食言了,他做不到。她本就瘦弱,又怀了身孕,他怎能开口让她担忧?
其实他在十几天前刚回过一次家,当时他就几次想开口跟她说革命之事,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纠结煎熬,只能买醉消愁,心内苦痛无法言说。
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
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最后这一晚,他辗转难眠,这一走必然是回不来了,自从他加入同盟会,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明白,所有的革命都要有流血牺牲,为了民族存亡,他也不畏牺牲。
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
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
卒不忍独善其身。
我为国牺牲,死一百次也不推辞,可是让你担忧,的确不是我能忍受的。
我爱你到了极点,所以替你打算的事情只怕不周全。
你有幸嫁给了我,可又如此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国!我有幸娶到你,可又如此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国!
我终究不忍心只顾全自己。
可他扭头看到熟睡的爱妻,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走之后,她可怎么活啊?
他舍不得丢下她一人,舍不得她吃苦受累,舍不得她承受悲痛,更舍不得她放弃大好的青春年华和生命。
他想他应该给她留个念想,他想到了孩子,也许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能支撑她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悄悄起身,趁着父母和妻子都睡熟了,拿起笔开始写信。
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
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
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
依新已经五岁了,转眼之间就要长大成人了,希望你好好地抚养他,使他像我。
你腹中的胎儿,我猜她是个女孩,是女孩一定像你,我心里非常欣慰。
或许又是个男孩,你就教育以他的父亲作为志向,那么我后继有人了。
1911年4月27日,林觉民随黄兴勇猛地攻入总督衙门,纵火焚烧督署。冲出督署后,与清巡防营大队人马相遇,展开激烈巷战,受伤力尽被俘。
会审他的是清廷广州将军张鸣歧与水师提督李准。
林觉民面对二人,丝毫不畏惧,他本就擅长演讲,这次更是“侃侃而谈,畅论世界大势,以笔立言,立尽两纸,书至激烈处,解衣磅礴,以手捶胸”。
他告诉两人,“只要革除暴政,建立共和,能使国家安强,则死也瞑目”。
李准甚至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可以留下林觉民为清廷所用。
张鸣歧则认为,林觉民如果留给了革命党,实为后患。
1911年4月27日黄昏,林觉民在广州天字码头被枪杀,年仅24岁。
林觉民被捕的消息传回福州,林家人慌忙变卖宅邸,举家搬迁逃亡。
陈意映腆着大肚子,带着一家大小七口人仓皇搬到光禄坊早题巷一幢偏僻的小房子中租住。
有一天夜里,门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陈意映和林父十分警觉,不敢开门,等了半响,再无声音。
二人大着胆子打开了门,却见门缝里掉出了两封信,一封写给父亲,一封写给妻子。
原来林觉民在广州起义前,就把信托付给了一位革命友人,告诉他,如果他牺牲了,就烦请他把信转交给家人。
林觉民写给父亲的信很简单,向父亲陈述了自己的不孝,是大罪过,乞求父亲能够宽恕他。
林觉民《禀父书》
不孝儿觉民叩禀:
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未能尽孝的儿子,叩跪启禀父亲大人:
儿子我若阵亡,只是会连累长辈受苦,弟妹缺衣少食而已。然而却对全国民众大有益处。
儿子这极重的不孝之罪,乞求父亲大人的宽恕。
写给陈意映的就是这封《与妻书》。
陈意映打开信,开篇便是: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意映爱妻,见字如面:
我现在用这封信跟你永远分别了!
我写这封信时,还是人世间一个人;你看这封信时,我已经成为阴间一鬼。
我写这封信,泪珠和笔墨一齐落下,不能够写完信就想放下笔,又怕你不了解我的苦衷,说我忍心抛弃你去死,说我不知道你不想让我死,所以就强忍着悲痛给你说这些话。
陈意映只觉天都塌了,她跌坐在地,泪如泉涌,勉强撑着身子往下读: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
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
我非常爱你,也就是爱你的这一意念,促使我勇敢地去死呀。
我自从结识你以来,常希望天下的有情人都能结为夫妇;然而遍地血腥阴云,满街凶狼恶犬,有几家能称心满意呢?
江州司马同情琵琶女的遭遇而泪湿青衫,我不能学习那种思想境界高的圣人而忘掉感情啊。
等她读到“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已然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
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我在九泉之下远远地听到你的哭声,应当也用哭声相应和。
我平时不相信有鬼,现在却又希望它真有。
现在又有人说心电感应有道,我也希望这话是真的。那么我死了,我的灵魂还能依依不舍地伴着你,你不必因为失去伴侣而悲伤了。
最后是诀别之语:
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
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唉!方巾短小情义深长,没有写完的心里话,还有成千上万,你可以凭此书领会没写完的话。
我现在不能见到你了,你又不能忘掉我,大概你会在梦中见到我吧,写到这里太悲痛了!
读完信,深爱着丈夫的陈意映觉得独自一人,再难以活下去了,立刻就想追随丈夫而去。
之后几日,她夜不能寐,不肯吃也不肯喝,更不肯说一句话,只一味掉眼泪。
林觉民的父母见她如此情深,只怕她早已拿定主意,要寻死路,怎么劝告也无用,实在无法,只好跪求她看在尚有一子,肚中还有一个小生命的份上,保全自己的性命,千万要活下去。
陈意映看着白发苍苍的二老,只好断了寻死的念头,拼命忍住眼泪、忍住悲痛,勉强开口吃饭。
只是她终究太过伤痛,孩子还是早产了,她生下了遗腹子林仲新。
生育之后的她,仍旧苦闷悲痛,抑郁不堪,为了让她与这个世界多点羁绊,多点活下去的指望,林家还把林觉民哥哥的一个女儿林暖苏过继给她,但终究徒劳无功。
林仲新才两岁,陈意映就抑郁寡欢地离开了人世,追随丈夫而去了,年仅22岁……
而林家之后的日子,也正如林觉民在遗书中所说的,过得十分清贫,他真的把自己的一生、后代全都献给了革命。
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爱到底是什么?
汤显祖的《牡丹亭》题记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元好问在《雁丘词》中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生死相随,我们在故事里听过太多,但又有多少人真的相信呢?
就像林俊杰在《江南》里唱的,“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可林觉民和陈意映真的让我们相信了,那不是传言。
二人情深至此,但愿世间真有黄泉路,能让这对爱侣再次相遇。
最后,还想为林觉民辩白一句,因为写这篇文章查资料的时候,看过几句争议。
有人说,林觉民如果真爱妻子,就不应该不顾生命、不顾个人安危去冒险,最后慷慨就义,丢下妻子一人。
若水不知该怎么评价这种言论。
怎样才算深爱一个人?林觉民字字泣血的情书,难道还不能说明他的爱意吗?
如果不能,那他也别无选择了。
民族和生命,大家和小家,爱国和爱妻。
那个时候的革命志士,都面临着这样的选择,但最终他们都选择了为民族舍弃生命,为大家舍弃小家。
如果到了我们这一辈,仍旧无法理解他们的选择和牺牲,那这封《与妻书》便失去了它最重要的意义。
我不怕死,
我怕的是我爱的人不知我因何而死。
我身在炼狱留下这份记录,
是希望家人和玉姐原谅我此刻的决定,
但我坚信,你们终会明白我的心情。
我亲爱的人,我对你们如此无情,
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际,
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
我的肉体即将陨灭,灵魂却将与你们同在。
敌人不会了解,老鬼、老枪不是个人,
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
——电影《风声》
顾晓梦最后的独白
来源: 指尖易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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