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美洲作物导致中国人口爆炸,是一个很常见的误解。玉米、番薯最大的优势是适应力强,对土地要求不高,可以种植在贫瘠的山区丘陵坡地,不与传统稻麦争地。为了鼓励民众垦荒,达到乾隆皇帝希望的“野无旷土”、“民食益裕”的目标,各级政府制定了各项优惠政策,对于新开垦的贫瘠山地丘陵以及零散地块“永不升科”(永远免税),而这些土地主要用来种植玉米、番薯。在政策的推动下,玉米、番薯逐渐在全国推广:根据地方志,在观察的266个府级政区中,1776年,还有118个没有玉米种植,1820年降为72个,1851年则仅有40个。随着乾隆晚期全国推广玉米和番薯,人口也在持续增长,并将在未来30年内突破4亿。那么,这两者之间真的存在因果关系吗?玉米和番薯对中国人口增长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最近陈志武在《量化历史研究告诉我们什么》中引述了“宫启圣教授”的研究认为:“从1776年到1910年间,中国14.12%的人口增长是由玉米所致。而从16世纪初到20世纪初,中国粮食增量的55%是由于这三项新作物。”实际它是龚(非“宫”)启圣与其学生联合署名的成果,它利用府级地方志,将各府分“有、无”玉米种植的两个对照组,用统计方法推断玉米对人口的影响,而并非陈志武所称的利用了“1330个县的县志”。
先说结论,引种玉米可以解释1776-1910年期间人口增长的18%。Chen and Kung (2015)使用玉米在中国的引入这一事件,考察技术冲击造成的生产力提高对于人口和经济的影响。大航海时代引入旧世界的作物主要有三种——玉米、土豆、番薯,口味偏好问题可能可以解释为什么土豆在中国并不十分受欢迎(没啥味道,想象一下啥也不加的土豆泥你能吃多少),但是更重要的是,相比玉米和番薯,土豆在中国并不十分适宜种植。如图二所示,根据GAET农业适生性指数,中国的土地只有10%左右适宜种植土豆,20%的土地适宜种植番薯,但是有近55%的土地适宜种植玉米。玉米作为典型的外来作物,经由三条途径于十六世纪中页传入中国,这三条途径分别是经由丝绸之路到甘肃、经由印度缅甸到云南、以及由葡萄牙人经海路带到福建。其在中国的具体传播路径如图三所示,史料及本文所使用的数据都表明,玉米自1550年左右传入中国,在开始的200年间并未得到广泛传播,直到1750年后才开始大规模的种植,可能自那时开始,农民才开始意识到玉米不仅仅有抗旱的优点,同时可以种植在并不适宜水稻小麦生长的丘陵地带,以利用更多的土地。
当我们讨论玉米引种对于人口增长的影响时,如果使用精确的玉米引种时间是最理想的。但是由于历史资料的局限性,这样的数据并不存在。本文退而求其次,使用最早提及“玉米”的地方志发行时间作为当地引种玉米时间的代理。在中国,各级行政机构都有编撰地方志的传统。宋、明、清三代,共传世8264册地方志。每本地方志实质上都是一本当地的百科全书,其中详细记载了当地粮食种植情况。但是,如果当地面临相对严重的人口压力(粮食短缺)时,当地种植的粮食作物可能会吸引地方志编撰者更多的注意。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则无论是否引种玉米,当地后续的人口增长也会持续维持高位。作者对1600年后编撰的县志进行10%抽样,发现并没有对于粮食作物种类记载的显著增长,说明这一假设并不成立。
原因也很简单,和清代税制和地租制度都不对接,农民不能拿来纳粮也很难用来交租,虽然税制改革以后问题取消,但在稻谷为纲的中国,美洲植物的市场价值都不高(玉米等作物真正的商业价值在畜牧工业,问题这在传统中国是弱项,实际上铁路发展以前,美洲的玉米经济价值也不高),这类作物也卖不出价,拿来换钱纳粮也很困难,因此除非战乱,税赋体系出现严重问题,或者像开荒,尤其是山区开荒那样不涉税赋的情况,否则这类作物再高产也很难普及。在甘薯、玉米和土豆传入中国的大部分时期,记载中它们的主要面貌都是备荒作物或珍奇的地方品种,其功能主要是山区的拓荒作物。所以玉米首次开始大范围传播是乾隆时期,主要沿着黔湘一线展开,而这一线基本上都不是清代人口增长的中心地带,但却是山区开拓的中心,而清代的人口大爆炸远早于这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