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译》 卷一 《王六郎》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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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在淄川县城的北门以外,住着一个许姓男子,日以捕鱼为业。每常夜中渔猎,必置酒于岸,饮前酹洒一杯,谓河中溺鬼道:“列位呵!那俗语有云:‘生有处,死有地’,念尔等魂归无寄,冤虐满怀,且宽饮一杯素酒,冀于泉下得脱!”一面厢操弄渔网,把酒临风,好不自在快活。就说奇怪,寻常时分,也有几个与之同来的渔户,无论努力,皆鲜有渔获,独许生不然,每及满筐。渐渐地,此就只剩他一个来往。他呢,倒也知足常乐,及见筐中稍平,辄悠哉悠哉,往奔家里方向,略停,却在早间的集市上面理会。

  一晚,许生在岸上安置,正铺摆了草席酒具,对月邀饮之时,辄见不远之外,有一翩翩少年,一面徘徊,一面抻头张望。许生大笑,点手招呼道:“嘿,那小哥,夜来无趣,何不你我共饮几杯?”少年朗声答应,“蒙君盛情,敢不如命!”即与许生共席,推杯换盏。

  吃着喝着聊着,许生已醉眼迷离,舌头根子老大。恁久,猛拍一把大腿道:“诶,我说?看咱俩净光顾着喝酒了,连网我都还没瞅呢,兄弟你坐,这去去就回”,跟着起身收网,却见一尾杂鱼也无,不免悻悻。少年见状,笑呼许生道:“哥哥,何不再往下游处走走?那间多鱼,不妨多试几网”,说完,转身走了。许生也没来得及仔细,随少年指引,真个往下游处去,不待撒网,见少年风风火火赶到,“哥哥,快些撒网,有鱼群到了!”许生再听,果闻河中有唼呷之声,“嚯!好家伙,这回可叫我逮着理了”,许生高兴,一网两网,接连数网,捕得盆满钵满。

  完便收网,许生到岸上折一柳条,捡两三尾大的穿了,递与少年道:“来,兄弟,你拿两条回家,把这玩意儿洗剥干净,不用多少酱料,只搁大锅里炖炖,那下酒老得味了!”少年笑而不接,作揖拜谢道:“哥哥,哪要如此客气,小弟已吃你几回招待了,如蒙不弃,日后当往来尽欢!”许生疑惑,“诶?兄弟,你我初见,何来屡屡之言?”话锋又转,爽朗道:“只不嫌咱家的酒浑,便来么,区区糟酒,值几个钱?”又看天色不早,与少年拱手话别,做明日相约。及转身,许生回道:“兄弟留步,你瞧我这儿乱的,还没讨问下兄弟的姓字”,少年拱手遥答:“小弟姓王,无字,哥哥招呼六郎即可!”两相分别。

  明日,许生将鱼获卖净,早早去铺上买些好烧酒熟肉,晚间又来,见六郎已在芦苇荡间徘徊,隔着老远便招呼他道:“喂,六郎,你搁那儿瞅啥呢?快来,快来”,六郎转身,飘然而至,与许生铺摆停当,对坐开怀。及将眀时分,又是六郎辅助,满载渔获而去,如是半年,两人无话不谈,比之亲兄弟一般①。

  再说一夜,他两个对坐酣饮。酒间,许生见六郎无语,独酌闷闷,极为关切,问道:“六郎,想是今儿这酒肉不对你胃口么,何来沮丧?”六郎依旧不言,方久,长太一声,“唉!久劳哥哥看顾,——”,欲言又止,重闭口垂头,哑饮数杯,凄然作声道:“跟哥哥相识半载,不是骨肉,胜似骨肉,只可惜分别有日,近在旦夕”,“诶?为啥?兄弟你要出远门吗?咋从没听你说起?”

  许生连问几句,六郎还是叹息不答,几欲开口,终都作罢。被许生催促,一会儿急得不行,咬咬牙道:“哥哥,想你我是相交莫逆,今有一实言相告,还望哥哥莫怕,莫怪,把心放宽了才是”,许生闻言壮起,胆色道:“怕者何来?怪向哪边?兄弟有话你说”,六郎应声,“嗯,最好,不敢欺瞒哥哥,我实非你之同类,乃此间一个水鬼,因生前好酒贪杯,醉溺河中,现已过去数年。前者,哥哥得渔获甚易,都是我在暗中驱赶,为的是报哥哥尝酹洒之恩。”“噢”,许生颜色稍缓,细再打量六郎,“兄弟,非哥哥量窄,常时晚儿我也琢磨来着,还说你家在哪方,怎老不见你说起家中人口,只兄弟不提,我亦不好张口”,手搭了六郎肩膀,“管甚人啊鬼的,便有相陪,且快活耍子!来,来,来,喝酒,喝酒!”六郎未解,止许生道:“且慢,上告哥哥知道,现如今,小弟灾消难满,明日将有替身经过,便要转世投胎去了,相聚但此一夕。”

  六郎一番磊落,一无所隐,听得许生潸然,继而解嘲道:“唉!还是哥哥无能,只靠渔猎为生,从来都孤独寂寞惯了,好容易有个人来能陪着说会话儿,喝个酒啥的,唉,——,不说了,不说了”,许生强作欢颜,满举酒杯提道:“今儿是兄弟你的大喜之日,理当庆贺才对,莫再悲啼,作小家子儿女”,说罢,一饮而尽。六郎亦为所动,转悲为喜,不复哀哀。许生又问:“六郎,可知是谁人代你?”“哥哥明日来便知晓,还在此间,正午有一女子经过,即是代弟之人”,再举杯,将黑夜尽了。已而闻鸡鸣之声,两个洒泪分别,不提。

  明日,许生不敢耽搁,早早在河岸边窥觇。候正午时分,果见有一女子怀抱着婴儿过来,及河而堕。千钧之间,那婴儿被女子甩在了岸上,顿时哭声大作,好不凄然。许生瞧那女子,在水中浮浮沉沉,一出一冒,已连喝了几口浑汤,奄奄一息。心下多有不忍,待欲救,又想是六郎替代之人,只好别过头去忍耐。不承想,那女子又挣扎了几下,竟自浮出水面,跌跌撞撞,在岸头儿薅着水草上来,少歇,抱起婴儿径去。

  许生疑惑,心里话儿道:“莫非六郎诓我,不能啊?便人品素常,哪是那等不诚之人?”不解,至晚间,就又来渔获之地,果见六郎早待,笑谓许生道:“哥哥,今日相会,不复再有分别之语,可有好酒相待?”等许生细问才知,原来,六郎见那女子怀抱个婴儿,不忍使其代己。既酒,六郎举杯抒怀,仰天长叹道:“哥哥,只为代弟一人,岂就要伤她两命么?”转头嬉笑,“也是跟哥哥的缘分不尽,这不又来讨酒喝了?啊哈哈哈哈,少不得还要多叨扰叨扰哩!”许生喟叹,“吾弟宅心仁厚,上必有嘉”,不再说此话头儿,聚散如初。

  一连过去数日,又夜,六郎再说起分别的话头儿,虽不生舍,却面有德色。许生高兴,“怎么,兄弟?这么快就又有代你之人了?”六郎笑着摇头,“非也,非也,乃前一恻隐之事,被天帝洞知,今欲降神恩于我,已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不日赴任。”“哎呀,大好事儿啊这是,恭喜贺喜贤弟!”许生高兴,拉着六郎要一醉方休。吃喝之间,六郎恋恋不舍,“哥哥,不忘你我相交一场,千万要过来看我”,许生满口应承,想想又嘱咐六郎,“兄弟,今时不比往日,既蒙擢升为神,可要宽厚正直,抚慰民心才是”,“哥哥放心,弟谨记教诲。”又饮数杯,许生好奇,“兄弟,你我今后已有人神之分,彼此间道路不通,即不怕隔阻,怎个见面?”六郎笑,“哥哥勿扰,只去便了”,吃着聊着,哥俩儿复叮咛再三,鸡鸣乃散。

  单说六郎赴任,不上几日,引得许生惦念,遂撂置下渔具,不顾妻子,亟欲往招远县的邬镇里去。妻子笑他,“当家的,此一去,且不说遥遥数百里路途,就到了,你同个泥胎木偶要讲些甚么?”并不十分相信,“嘁!你个妇道人家懂甚么?好生照看家里,我速速就回”,不听,竟独自起身,非一日,到在了招远县城。许生询问土人,知果有邬镇,又到镇间,安排下住处,欲明日理会。

  许生进一家脚店,问那间的掌柜,“劳驾,敢问此地可有一个土地神庙么?唔,是供奉王君六郎的?”“诶?”那掌柜的惊讶,“有,有,有,阁下可是姓许?”许生大诧不已,“姓许,你怎的知道?”“淄川县人?”“没错,是打淄川来的”,愈发惊奇。看掌柜的更奇,也不答话,撂了账本一切,急忙忙奔出店外。俄顷,见周围人等环聚左右,有进屋里抱孩子看的,有进不来扒门缝瞅的,简直地,丫丫叉叉,如织如堵。

  许生环望,起身作个罗圈揖道:“各位,可有何事故相告?”众则异口同声,同答道:“无事,只前时夜里,有神人在梦中示下,言说有他一个淄川县许姓的朋友过来,命我等小心招待一二”,“啊呀!是啊?”许生如梦方苏,道是六郎显圣,顾不得疲惫,着众人引领,要去六郎祠中探望。

  入去,许生朝上祝拜:“兄弟,兄弟,哥哥来了,自前时一别,可是把我想坏了,是觉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这不就赶早赶晚,急急忙忙地来了吗?”说罢,就地上大撒把叉开,打怀里掏出酒和肉,在跟前儿铺摆整齐,满两杯酒道:“今儿哥哥就才到这里,听人说起你来,又是托梦,又是嘱咐,着实费心了,哥哥也是实在没甚么能拿得出手的,还跟咱从前一样,一杯水酒,吃着喝着。”话毕,见那塑像后头,兀的转出一股子小旋风,旋转不住,翩翩近前。许生不顾,便往身前地上酹洒一杯,自己则对饮一杯,直把酒肉吃喝干净,散去。

  是夜,许生梦见六郎,看已衣冠楚楚,冠缨博带,早不复从前模样,惟音容依旧,揖许生道:“哥哥,劳动你哩,看这大老远跑来一趟,叫弟好不挂念,只弟有公职在身,不便出会。唉!真个是咫尺天涯,好不使人忧怆”,说着,竟悲戚起来,又道:“这儿的人家向善,自来有些供奉,哥哥走时,便叫他们送些,聊表寸心,那时再来相送”,言讫不见。许生苏醒,犹记六郎言语,历历在耳。

  却说许生,盘旋够了数日,不见六郎人面,一心思归。这村中人哪里肯放?便这家吃请,那家宴席,无论早晚,皆有奉赠,恨不得一日过去数家,那些请到的人家自然是欢呼雀跃,伺候殷切。又后几日,许生实在是待不耐烦了,坚决辞行。众人乃罢,即又众星拱月一般,纷纷来送包袱,名贴,只小半天工夫儿,便塞了满满一整袋子,无论老少,吵着都要送行。

  出村,众人见许生身旁无故自起了一股子小旋风,还同那天在殿中见的一样,只在许生后首,出去有十里之外。许生感慨,停身回拜道:“六郎啊,兄弟!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行啦,就送到这儿吧!只以后你造福乡中,仁爱百姓,便是待我之心了,等歘空儿了,我再来”,就看那风,竟人样儿也似,兀的盘旋,三转两转,依依而散。却瞧送行的村众,无不骇异非常,于道旁叩倒,口诵六郎神威,又送一段儿,与许生作别。

  回来家中,许生拿着邬镇百姓给的那些资脩馈礼,一时竟宽裕起来,不复渔猎。时遇有招远县人,都说六郎神威公断,所求无不应者。或有传语:“谓所记邬镇讹误,乃章丘之石坑庄事”,亦不复得知了。

  叶康成注:

  ①《聊斋》原文,两人并无兄弟之称,只言“情逾骨肉”,互称为君。愚以为,此拒人千里之外,难见手足之情,遂将许生作兄,六郎作弟称呼,则更为舒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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